月渎

序章  紫弦月

  大烟王朝西部的边陲小镇，临谷。

  几乎没有一点白云的湛蓝天空上，一道紫色的长烟显得格外扎眼。林三江站在空荡荡的原野上，怔怔地看着。

  从远处跑来的少年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还离着六七米就冲林三江大喊道，“三江！三江！娘叫你回去吃饭！”

  林三江置若罔闻，身上单薄的白色长衫被风吹得抖动。他也不觉得冷，只是一直看着天空。

  那少年终于跑到他前面一两米的地方，弯下腰大口喘着气，又叫，“三江！三江！”

  林三江仍看着天，连睫毛都没眨一下。少年终于急了，怒吼道，“林三江！林大傻！给我滚回去吃饭！”

  林三江终于有了反应，僵硬地转过头，一双暗灰色的眼睛没有任何情绪。林三洋的气势顿时低了下去，但是很快，他又提高了声音，“看什么看！回去吃饭了，听到没有！”

  还好，林三江仍是平时的顺从，那种一看就属于傻子的痴呆神情也又出现了。林三洋宽慰自己应该是看错了——众所周知林家的大少爷是个痴呆，怎么会露出那样可怕的眼神？

  林三江走了几步，上去要扯林三洋的衣服，却被后者一下子躲开了，“你干什么！”林三江呆呆地说道，“弟，你看……天上有星草。”

  林三洋只觉得头大，星草是一种在临谷随处可见的紫色小花，怎么会长到天上去？这傻子又在发什么疯了。

  “好，好，有星草。”林三洋勉强按住心头无名怒火，但还是往前窜了几米，保证林三江再碰不到他，“三江乖，回去吃饭了。”

    林三江痴痴地看了一眼天空，但是还是连忙迈步跟上了林三洋，“三江要吃饭！”林三洋一边敷衍着林三江充满傻气的言语，一边往亮着盏盏灯火的镇子上走。

  如今已经是深秋，空气里都弥漫着凉意，也就只有林三江这种傻子才会穿着一件单衣就出来。

  他还真是个十足的傻子。林三洋看着林三江笨拙地迈动长长的腿，时不时还要自己拌自己一下，在心里冷哼了一声。

  眼见着快要到了镇上，都能看到光亮间穿梭着的几个人影，林三洋连忙脱下了自己身上的薄斗篷给林三江披上。

  “三洋也真是个苦命的孩子啊，他哥竟然是个哪样的傻子，到哪里都得照顾着。”

  “要我说，三洋真是太对得起他这个哥了。你看，竟然自己只穿着单衣，让那傻子穿斗篷。”

  周围路过的人的言语落入林三洋耳朵里，他的嘴角扬起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熟门熟路地拐进一条巷子，“林府”两个朱红大字已经撞入视线之中。

  门口早有老管家在等候，林三洋挂上笑容，“尹伯。”鬓角都已霜白的管家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却连忙迎上跟在后面的林三江，手忙脚乱地给他扣好衣服，“我的少爷啊，怎么这么冷的天才穿这么点衣裳，冻着了可怎么办。”

  林三洋感觉自己的笑容僵住了，林三江有点手足无措，稍微抬起眼看着他。林三洋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进了屋里。

  尹伯领着林三江进了里屋，林易和林夫人已经坐在里面等着了。一大张圆桌上，热气腾腾的摆满了菜。

  林三江的眼睛瞬间亮了，一把甩开尹伯，抢到饭桌边就拿了一个鸡腿开始啃咬起来。林易看着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很是温柔，“阿江，慢慢吃，别急。”

  一边的林夫人妆容精致，但此时显得格外憔悴。林三江其实身材高大而又容貌英俊，只是生了一双怪异的灰眼，又总是一副呆傻的样子，她看着怎么能不暗自难过呢？

  林易显然也是同样的想法，两个人一起略带悲哀神色的看着林三江风卷残云地吃着，把一边的林三洋忽略得一干二净。

  林三江吃得很快，但是他只是一连吃了两个鸡腿，就径直又转身出去了。林三洋也不以为奇，他总是一顿饭只吃一种菜，吃得也不多，也难怪总是一副削瘦的样子。

  傻子果然就是傻子。

  林三洋望着他跌跌撞撞奔出去的背影，想道。

  一言不发的，他们三个人开始吃饭。林家算是临谷镇的贵族，现任家主林易英俊儒雅，修为也很高；林夫人容貌姣好，行为举止简直是大家闺秀的典范。二人青梅竹马，恩爱异常，简直能够称得上是“模范夫妻”了。

  林三洋没有动筷子，只是看着二人慢慢地用餐。林易还时不时地将自己仔细处理过的鱼肉放到林夫人碗中。

  “啧。”林三洋突然感觉到一股诡异的冲动。他无声地奔出去，直接跑到离那个屋子很远的自己的房间。

  他的房间很偏僻，平时也不会有人经过。林三洋踏进门，蹲在地上放声大笑了起来。如果此时有人经过，一定会被这笑声吓住——他简直不像是在笑，其中的嘲笑近乎露骨。

  笑着笑着，林三洋忽然环住了自己的肩膀，感觉眼泪疯狂地流出来，打湿了他的衣服。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林家的一员。哪怕在外人看来他和林易夫妇堪称完美家庭，但他很清楚，那个疯癫的傻子才是真正的少爷。

  而他林三洋，只是个无意间捡到的替代品而已。

  林三洋也不知道自己这么蹲了多久，还是胃部的绞痛让他回了神。他勉强扶着门框站起来，头一阵发晕，腿也蹲得麻掉了。

  他其实很想直接瘫在地上，什么都不管的睡一觉，没准运气好了还能在梦里死掉。但是隐隐作痛的胃显然没有这种想法，林三洋只得缓了缓，推开门走了出去。

  天已经完全黑了，夜幕上的明月似乎格外大。林三洋忽然停住了动作，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眼前大而明亮的月亮，竟然浮着一层诡异的紫色光芒！

  林三洋颤抖了，脑子里一下子闪过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紫光，是高阶妖族魂丹的象征；空气很平静又不像是有元素被妖族使用，难道说，这个妖族竟然强大到了只是存在就能用气息将整轮明月染成紫色吗？？

  林三洋不仅没有见过这样强大的妖族，甚至都没有听说过。临谷镇是大烟王朝西部的小镇，和妖族老巢冥渊海隔了整个大烟。怎么会？？？

  他想跑，想喊。平时故事里说的和外乡人讲的那些妖族屠杀全镇的恐怖故事一股脑的涌上来。林三洋平日里只把它们当做笑话，但是这个时候，他只觉得下一秒自己的胸膛就会被利爪贯穿。

  但当他终于迈开灌了铅的腿要跑的时候，那紫光忽然消失了。林三洋仔细去看，明月依旧清朗，是微微泛黄的白色。

  他一下子吐出一口气，像是跑了很久一样拼命喘息着。寂静被打破，他充血的耳朵里满是自己的心跳，

  砰，砰，砰砰砰。

  林三洋想看又不敢看，但是余光里满是月光，是银色的。

  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的样子，他又抬起头。明月依旧很明亮，不是紫色的。

  刚刚的一切都是他的幻觉。林三洋下了定论，一边往厨房的方向走一边想道。他此时冷静下来，才又想到，如果真是那么强大的妖族，怎么会不懂得收敛自己的气息？他绝对是饿得昏了头了。

  林三洋昏昏沉沉地摸进厨房，连吃了几块点心才稍微缓过神来，胃部的疼痛减轻了一些。他其实很讨厌吃这种甜腻的东西，实在是太甜了，没有一点别的味道，让他觉得不爽。

  但是他现在饿得几乎发疯，也就顾不上这些，只是一个劲的抓起点心来吃。嘴里咀嚼着甜腻的食物，他才感觉自己是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

  林三洋一直吃完了盘子里的十几块点心才停下，然后像往常一样，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厨房。

  门外依旧是月光大盛，林三洋怔怔地盯着那月亮看了一会，才机械地迈动步伐，摸回自己的房间。

  躺在冰冷的床铺上，林三洋仍是忍不住的回想那一幕——巨大的明月染满了紫色，像是某种怪异的血液。想到这里，林三洋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紧紧地裹了被子。

  因为与冥渊海隔了整个大烟王朝的疆域，临谷镇的镇鬼司在几十年前就已经形同虚设了。到后来，因为没有魂师愿意在这个边远小镇虚度光阴，镇鬼司令主就变成了林易——临谷镇唯一一个还能算上是魂师的人。

  光是想到要去和林易诉说自己看到的紫月，林三洋都觉得自己忍不住的在退缩。妖族是极为敏感的事物，在林府，他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

  再说如果真有那么强大的妖族，林易怎么可能毫无察觉？那紫色那么显眼，临谷镇自然不可能只他一个人看见。换做是别的哪个人去说，都会比他林三洋去说更好吧……

  林三洋不断的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昏昏沉沉之间，终于坠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晨晴空万里，蔚蓝的天空上点缀着几卷云彩，很是好看。

  但是当林三洋像往常一样踏进正屋的时候，一股莫名的恐惧感翻了上来。只见本应该摆满早餐的桌子上空空如也，林夫人靠在贵妃榻上，垂下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

  林易不在。

  林三洋的心瞬间就提得老高。他们家仿佛是保存在水晶球里的风景，每天会干的事都一模一样。现在有了这样大的变化，就像是，水晶球被打碎了一样。

  他正想找一个下人来问出了什么事，就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林易沉着脸，走了进来。对于一向温和的父亲，林三洋却有着几乎刻在骨子里的恐惧。尤其看到他阴沉着脸，更是几乎忘记了怎么呼吸。

  林易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走到林夫人面前，伸手去拉她。林夫人闻声抬起头来，声音嘶哑，“找……找到了吗？”林三洋这才看清，林夫人的脸上，竟然布满了泪水，难看得可怕。

  林易的嘴角狠狠地绷紧，过了很久才艰难的吐出几个字，“还没有，我已经让全镇人去找了。”

  找什么？什么东西没有了？林夫人竟然能哭成那个样子？

  林三洋满脑子的疑问，心中的不安感愈发强烈了。屋子那边，林易的说辞显然不能使林夫人满意。她推了丈夫一把，呜呜地抽泣出声，“三江，你快回来吧，不要跟娘开玩笑了。”

  那两个字像是晴天霹雳，林三洋整个人瞬间冰冷了。林三江，出事了？

  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竟是直接喊出了这句话。林易和林夫人瞬间一起转头看向他，林夫人皱着眉，像是一下子认不出来他是谁的样子。林三江呼吸一滞，却听她忽然指着他大叫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带走了我的三江！是不是！”

  林三洋感觉脑子里轰隆一声，脚下几乎站不稳当了。他从小时候就一直不受林家人待见，林三洋觉得自己都快麻木了。但是被母亲指着说他拐走了林三江，他还是几乎当场哭出来。

  他瞪大眼睛，拼了命的不让泪水涌出来，说话时却已经颤抖得不行，“你说什么？我干嘛要去拐那个疯子？？”

  听到林三洋说林三江是疯子，连林易都发了火，吼道，“他是你哥哥！你骂他是疯子？”

  林三洋瞪着他们两人，用更大的声音吼了回去，“他是我哥哥吗？我是你们儿子吗？从头到尾你们的儿子都只有他一个！去找你们的宝贝三江啊，干什么还要我假扮一个完美家庭啊？？自己不觉得很好笑吗？？？我看你们三个，都他妈是疯子！”

  吼完，林三洋就跑了出去。没有人出来追他，泪水终于滚落下来。他顾不得旁人的眼光，一边发狠地跑，一边胡乱擦着眼泪。等他再回神的时候，已经跑进了一片田地里了。

  放眼望去再看不到临谷镇的影子，林三洋才停了下来。地里的庄稼早已收获，只留下一片荒凉。林三洋感觉自己的心都空了，瘫倒在土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而远处的临谷镇，到处都是一片慌乱的景象。每个人都被叫起来，受林家之托去寻找失踪的林三江。一时间，鸡飞狗跳，不知是谁家的小孩也被惊动，哭声回荡在镇子上空。

  然而天色依旧是好看的蓝，几卷云彩飘在空中，对下面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人类在他们看来还不足蝼蚁大小，而谁又会在意蝼蚁的死活呢？

  连云彩也不能看到的远方，冥渊海，命运的齿轮才刚刚咬合，开始缓缓的转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