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日是归程

还有区区几天就要过年了，日子快得真有点让人不知所措。我还在上班，办公楼所在的地方地势偏高，站在十楼朝外面看，视野开阔，广阔天地一览无余。远处的山峦起伏，近处的车流不息，静谧山水如画和浓浓烟火之气，都汇在眼底，却把我原本还算清净的心思搅扰得颇为烦乱。

我极少站在窗边朝外望，因为只要“登高凭栏”，总归免不了思乡感怀，而于我，总觉得天大地大，山高水长，诸般繁华、人世各情，都如云如烟，太过缥缈，抓不住半缕，倒是不想起得好。

我时常跟游子先生说：“面对L市，心情总是很复杂。对于那儿的陈情旧事本能地不愿想起，可是十几二十年的成长岁月，那方水土、一山一木、一花一草、一点一滴，早已深入骨髓、融于血脉，无法割舍。它们无孔不入，时时到梦里来挑拨，让我总想着要回去。”

每当与游子先生回他老家，我总会忍不住抱怨几句：“你们这里明明也是农村，怎么什么都没有？山不是山，就是个小土包。植物也就寥寥几种，春不见花，秋不见果，四季都不分明。还是我老家美，四季分明、各有其美，花草树木繁盛，野味珍馐品种繁多，要是真的能够在那里建一所房子，有个独立的院子，松花酿酒，春水煎茶，还真是个养老的好地方。”

每当这时，游子先生总是不以为意，摆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故意笑着拿话来噎我：“我说‘大诗人’（因平日善感，悲天悯地多了，他便拿了这么个称呼来调侃我，还说幸好我这个诗人，配了他这个俗人，要不我这日子也没啥过头了），只要你真想回，我倒是不拦你，就看你自己愿不愿意。”我确实无言以对。

游子先生也不是没劝过我：“要回便回，何苦顾忌那么多，回去走一遭，也好过这么日日喟叹。总归我陪你一起。”可是，每回一趟，心上又多一道伤，积郁数日不散，泪也抹不干。游子先生无奈又心伤：“也罢，既是这样，我再不劝你回去，回不回全在于你。”从此，随便我念叨，他再不应承。

临近年关，我却遏制不住，越发地想家。这个季节的老家，四围的山上大概已满是纷飞的落叶。落日的余晖此刻应该还踟蹰在半山腰，在村庄散落一片寂寥的金黄。山底下蜿蜒的小路，显得愈发寂静清冷，只有一丛丛枯草迎着逆风摇曳，沙沙作响。一垛垛稻草整齐地伫立在路旁的水田边，早已被霜雪侵染成了灰黑的颜色，沉默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奶奶是不是还久久倚在门口，身子越发佝偻，浑浊的双目此刻还饱含殷切期盼，盯着归家的那条小路？

记得上一次回家，已是大几个月前，家里的新房子刚刚建好。家的格局变化不大，方位还和老房子一样。我搬了一把凳子坐在后门口吹凉风，奶奶坐在我对面，遥遥看看后屋的山，又转头看看我，半晌才开口：“山上那条路都被杂树野草掩了。还记得以前送你到镇上上学，扛着被包行李，经常走这条路，现在没人再走了。一眨眼十多年了，总觉得你还是那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顶没用的小姑娘。”

我想起那个时候，临到开学，为了省几块钱的车费，总是要走几十里的山路，翻无数个山头到学校。沉重的被包行李，担在肩头，压得人直不起身。奶奶那时已是七十大几，但身子骨还算健朗。一贯要强，嘴上从不饶人，嫌弃地骂我没用：“像你这个样子，一点力气也没有，靠庄稼吃饭，肯定要被饿死。”手上却一把抢过担子担在肩上，步履沉稳地走在前头，只在实在吃不消的时候换我担一会。待到了镇上，离学校不远了才完全不帮我了，只让我自己担着，就算担不动也要我咬着一口牙坚持。一晃，真的过去了好多年，奶奶再不复当年健朗，身边也再没有一个拖累她的孙女。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成了奶奶口中有出息的孙女，一开始我以为或许是从一个不可靠的算命先生对我将来的一句虚无缥缈的定义，也或许还因那一张张的奖状和不断减免的学费。不管因为什么，总之，我再不惶恐地担心被逼着去打工。可是我还是怕，怕她骂、怕她打。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再不怕她，是从她言语刺人但生活中更亏待自己，从我开始长大再没被她打，从那一声声恶狠狠地“扫把星”到眼里掩饰不住的怜惜，从她一次次被生活逼到绝境还对我不离不弃，从一年又一年地相依相靠、相依为命？越发长大，离家越远，岁月的增长就滋长了越来越多的理解与了悟。我就算再想断开那里一切的陈情旧事，她也是我永远断不开的爱与牵挂。

转眼已毕业几年，小时候那个算命先生的话果真那么不可靠，没在身上应验半分。我一如既往，不习惯社交，工作中不愿多话、责任心重、完美主义、强迫主义，过得并不轻松，终归是没活成奶奶期望的样子。

游子先生昨天还说：“小家伙，有时候，看到你这个样子就心疼，世上除了我，还有谁在真正爱着你、关心你。”他说这句话时，我也很难过，眼里噙着泪，却不知道要如何开口。想起那天要离开时，奶奶说：“有空随时回来，如今这家里终于有了你的房间，就回家多住住。记得今年过年一家子一起回，叔叔伯伯都在，一起好好吃个团圆饭。”我只笑着说我看看时间，要是过年不值班，一定回。或许，我那时私心里已为不回家找好了“退路”。

“今年过年，还是回我老家吧？”我对游子先生说。

“好，我怎么样都行，依你就是……”

                  农历2017.12.27何日是归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