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来,我的几个父辈们,一直是以酿酒为生。他们靠酒养家糊口,也在其中品味生活滋味。
小时候最熟悉的味道便是谷酒的清香,现在仍能清楚地回忆起酿酒的过程。首先是蒸谷,父亲头一天把未脱壳的稻谷浸泡好,等到第二天将泡发的谷粒,倾倒入可站五六人的木质甑桶中。桶底下是铁制的锅炉,父亲将成捆的干柴放入炉口,熟练地燃了火,通红的火光映在他结实的脸庞上,汗从额头处滴落。待到正午,甑桶的木板缝隙间升起缕缕白烟。
我时常站在一旁充满好奇,想知道炉里的状况,但怕父亲骂我碍事,只好作罢。待到他站到板凳上,将炉盖挪开时,蒸腾而出的白雾犹如羽化成仙时的场面,令人浮想联翩。在着朦胧的雾气中,母亲提来数个厚实的竹篮,来盛桶里焖水蒸过后的粮食。
蒸熟之后,要将谷物摊凉。他们麻溜地展开一张三米长宽的,棕榈编织成的席子,将篮里饱满的米粒一排排地堆落,犹如一列列的山丘,上面残留着丝丝热气。在母亲洗菜做饭的时间里,父亲拿出米黄色的酒曲,这是土块一样的固状物,用来发酵。他用秤砣舂碎后,均匀地倾倒在“米山”上,再用木耙子反复翻动,使每一个谷粒都附上些酒曲。酒曲粉末的气味,冲到鼻腔,犹如有人挠痒痒一样,每次都惹得我,连打几个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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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酿酒的时候,母亲也是非常勤快的,在备好我爱吃的莲藕炖肉后,就过来和父亲一同,把棕榈席上的谷堆,用箩筐铲进陶缸里,然后封好。待一个日夜过后,便可进行最后一步:蒸酒。
这最后一道工序往往要花一整天的时间。因此即使在冬天,天未亮,父亲就早早醒来,穿了件夹袄,打着手电,就到楼下去进行一天的工作。偶尔我也跟着起来。白炽灯暖黄色的光下,陶缸里散发出浓郁的酒味,父亲将焖好的粮食装进木桶里。随后燃起柴火,火苗冲冲往上跳,促使着那锅炉里的谷物酝酿足够的醇香。在我钻进被窝睡回笼觉的时候,从颗颗稻谷中蒸馏出滴滴纯酒,顺着白铝管,慢慢汇聚,如同春天的溪流一样,流到了散着热气的陶壶里。
虽见惯了酿酒的技艺,却不怎么习惯喝酒,但我爱看劳动后人们喝酒的样子。父亲是极其会喝酒的。在一天的劳动后,脱下沾满汗渍的衣衫,倒上一桶锅炉里的热水,痛快地洗上一个澡。随后或者叫我去买上两瓶啤酒,或者从浸泡过草药的酒壶中,倒上一杯,每顿饭无论肉菜好坏,他总得一口菜一口饭地细细品尝,仿佛只要有酒,这日子还有滋有味。
后来我外出求学,渐渐远离了家。那段时间里,我常在一家小饭馆里解决自己的晚饭,除了那家店价格公道以外,还因为我喜欢那里人喝酒的氛围。饭馆靠近建筑工地,到了六点,刚刚收工的男人们将袖口挽起洗好手,吆喝着点上五六个炒菜,加上两三瓶白酒。倒酒,碰杯,一饮而尽,于是晒得黝黑的脸庞上浮出笑意。这一天的劳累与不快,在两三杯酒下肚后,全都一笔勾销。我看着他们尽兴谈笑,想起了父亲,想起了陶缸里的酒,想起了白雾弥漫的小时候,也就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失意,并觉出许多生活的滋味来。
过去我总觉得喝酒的人是十分寂寞的。酒局上,饭桌前,不知真假的祝酒,稍显客套的奉承,在醺醉之间,喝酒的人毫无保留地将心事脱口而出,闹出笑话,一觉醒来只觉更深的空虚。恰是“酒入愁肠,一身心事,化作相思泪。”
但纵观历史长河中痴酒之人,又有另一番姿态。他们浪漫,知道“莫使金樽空对月,人生得意须尽欢”;他们多情,清楚“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他们洒脱,年老之时仍能说“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
酒使父辈们发现平凡生活中的滋味,使家庭琐事也带了些诗意。试想一下:冬日里,庭院中,取一木桌一暖炉,携一壶清酒,邀三两知己,暂放繁杂世事,只求今朝一醉。那场景,多么潇洒!曾听一位前辈叹息:人生实苦,唯有自渡。我想:要留出时间,在为了生计劳累奔波之后,举杯邀友,好好享受这一点人生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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