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葬礼可能就是这样的,入眼全是白和黑的对比色,压抑而单调,乏味厌倦的情绪,充斥着四周。
因着与死者还算得上老朋友的身份,我站的是第二排,正好抬头可以看到幕碑上,月见那张布满风霜,像一颗将要被晒干的柿子的脸。
月见走的那天,离他的生日还早,今年才六十一岁,还没走到他所说的长寿七十五岁后。
他一向爱自夸自己身体硬朗,能平稳泰顺地活到七八十岁。
可没想到,他却是我们这一群老家伙里走得最早的一个。
我们这群老家伙,都是陪着他从大学一路走过来的,哦,忘记介绍了,月见是当代还算有点名气的作家,出版过七本小说,是五本长篇,二本短篇,收入远胜过我们这些老家伙,但脾气也随着收入呈正向发展。
记得知秋在月见发达后,曾因着想给老伴买个好墓地,他老伴五年前就故去了,知秋一直没想过要再找,虽然他常在我们面前说,一个人活得很累,很孤独,可怕再找一个,要是又在他面前走了,他是真受不住了。
我们中最坏的家伙,光泽说那就找个年轻的,三四十岁的就不错,结果被知秋拿着拐杖追着打。
但光泽也就是嘴上坏,但真正去做,自己也做不出来。
而他老伴只比他小着一岁,也已近六十岁。
我们中,丧失老伴的,除了知秋,就是月见,他们说我应该也算,但我并不觉得我的情况,能和他们归在一块论,因为我的老伴是自己找了个老头,把我给扔了的,她并没有故去。
但知秋找上月见帮忙的那天,却被月见直接给推出了门。
知秋不死心,后来求到我这,想托我给月见打个电话求求情,但我的电话打过去,一提到知秋的事,也直接被月见给挂了。
这事后,我们是无意但也是有意的,渐渐不再提起月见,也跟他慢慢少了来往。
要不是月见在一个月前,突然给我打的一个电话,我想,不管我得不得老年痴呆症,我都快要忘记月见了。
月见在五十二岁时,领养了一个小男孩,他没跟我说他在哪个福利院领养的,但那小男孩被他领养时是九岁,月见叫他小风,喻意干净,纯真。
月见自从脾气大了后,打电话是不看时间的,要知道,人老了,晚上是很难入睡的,我好不容易吞了半颗安眠药,终于快睡时,他一个电话把我惊得心脏病都犯了,我捂着心脏,听他在电话那边哭,可能只是干嚎,他说他的小风不见了。
我“啊”了一声,可能那声啊都没发出来,我缓了一会,才抓着话筒道:“怎么......怎么回事?小风他......小风他怎么不见了。”
“阿相啊!我的小风啊,”月见干喊着我的名字,我突然听到一个男孩的声音,很不耐烦地配着敲门声,传来道:“爷爷,你声音小点,你害我游戏都输了!”
“那不是小风的声音吗?”我半惊半疑。
“是啊,可不是我的小风啊!”月见颤着声,像是极为害怕,但声音却是弱了下去,问“阿相啊,你还记得我领养小风的时候,他几岁吗?”
“九岁啊。”我答道。
“是啊,九岁啊,可他怎么突然就变了了呢,你知道吗,我今天才回来看他,给他带了玉米糖,我说小风啊,看爷爷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啊,看,你最爱吃的玉米糖,好多呢,两个兜里都有,爷爷给你掏出来啊。”
安眠药的药劲上来,我把枕头往下塞了塞,重新盖好被子,也不知道是快到冬天了,还是房间里这个有我岁数四分之一的老空调又罢工了,但我懒得伸手去抽屉里翻遥控再调调。
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想着怎么把月见的谈兴给劝淡了。
可我还没开口,那边月见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边哭边咳,他那咳是体内有痰,吸太多烟害的,他不喝酒,但他抽烟很凶,我们年轻时也抽,一天一包烟都有过,但人到了五十岁后,知道死神就站在你背后,替你数着时间,你就会开始惜命了。
人总是这样,什么少了什么才会珍惜起来。
但月见说,他每天不吸烟,身上就像长了虫子,太难受了。
连他女儿都劝不住,更别说我们这几个老家伙了。
本来我是硬着心肠,想等他哭完,再假意劝几句。
人的心,看起来像海绵,但其实是个空心木头,随着年龄的增长,这颗空心木头会慢慢长实,最后成为一颗真正的木头。
而到我们这个年纪,这心早就麻木得比石头还冷了。
但他咳着还叫我的名字,他说:“阿相啊,你不知道,他竟然说,才是玉米糖啊,谁还吃这个啊,人家都喝汽水吃鸡排了,你这个老古董!他说我是老古董啊,阿相啊,他还说叫我给他钱,他要买一又运动鞋,说穿布鞋被同学叫穷小子,阿相啊”
他叫着我开始有些不忍心了起来,我说:“你别哭了,小风那只是长大了,你自己也想想,你都六十了,我劝你烟就少抽点,努力多活几年,我们这些老家伙也有好久没见面了,要真有什么事,就找我们。”
“阿相啊,我没事,可是小风有事啊,小风他不是小风了,他真的不是我的小风了,你说他才九岁,他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月见,他不止九岁了,你忘了,你是九年前领养他的,他今年都成年了吧。”
“他怎么就不是九岁了呢,他就是九岁啊,他以前那么纯真,还那么可爱,那么讨人喜欢,他怎么就变了呢?你说阿相啊,他为什么变了呢?”
“可能这就是为人父母的不幸吧。”听着月见长长地哀叹声,我已经想放下电话,我那时想,他肯定会想通的。
结果那晚挂了他的电话,不到一个月,就收到了他女儿寄到我手里的讣告。
月见走了,说是死于脑栓塞,发病原因是因为太过认真工作,压力太大造成的,但我总觉得跟一个月前,他给我打的那通电话有关。
我觉得他一直不肯接受小风长大的事实,其实他最无法接爱的是小风不再是他笔下那个纯真干净的小孩。
其实那小孩也是他自己。
月见他,年轻时并不是个成绩优异的学生,唯一的优点就是爱写点小文章,但不管他写的文章投给哪家报刊,收到的都是退回信。
他最后因为读不完大学,只进入一家西餐厅做服务生,做了大半辈子,一直过着任人欺侮的生活,直到被一位名编辑看到他写在一张餐巾纸上的小短文,才开始出了名。
他的女儿最后过来跟我握手时,说我见她父亲的编辑,通过我口里说出的关于她父亲的事,有一点是错误的,那就是她的父亲在成名后不久,就对写作失去了兴趣,支持他一直写下去的,是他的养子小风。
她抬头望向远处,用一种我不用力去听,就听不见的声音道:“因为我的父亲,年轻时在西餐厅见识过太多的人,经历过太多的磨难,他自身也有一种经历过世事还抱有太过天真的想法,所以,我父亲一直把小风当成年轻的自已,他想让小风活在一个无忧无虑,隔离一切险恶的世界外。”
“但那其实只是一个梦,我父亲做了这个梦九年,如果不是小风亲手把它打碎了,他可能会一直做下去。”
我望向不远处月见的墓碑,也轻声道:“那他现在终于能和自己的梦长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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