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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缪斯_cb | 来源:发表于2020-10-24 23:46 被阅读0次

她躲在昏暗的灯光里吸着烟,她脑子一片空白,思维迟钝到的极点。酒精正在发挥作用,只有这样才能让她的大脑慢下来。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在扑面而来的海量信息中感到舒适。她甚至不在乎也不记得自己在抽什么烟,喝什么酒,只要是尼古丁和酒精就可以。

她向后仰着,身体陷进沙发中。一侧的红色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睛,眼皮有些发痒,但是她的感官迟钝极了,很久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现在的状态。

「喝醉了啊,终于喝醉了。」她这么想着,一边又微睁眼睛,能看得见自己的四肢像是提线木偶断了线一样散落在沙发上,手脚似乎也不听使唤了。

一个男人悄无声息地上前,他不高,且其貌不扬,但有些凶神恶煞。他用怜惜的目光看着她,表情像是将要发出一声叹息,但他始终没有发出那声叹息。

他走向前,尝试着摆正她的身子,但是她始终如同一条鳗鱼,就那么瘫在了沙发上,仿佛黏在这个沙发上是她此刻唯一执着的事。

他费了一番功夫才将她背起来,在这个过程中她的鞋掉到了地上。她衣摆垂坠着,沾上了一些洒在桌子上的酒。

他费力地挪动着脚步,但是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始终是一脸苦相,眼睛像是睁不开一样懒散地投向前方。他走过吧台时,用眼神与酒吧老板打了一声招呼,酒吧老板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他背着她走时,腰间的枪套时不时会露出一角,引得旁人侧目。

他背着她,穿过酒吧后门,将她放在了墙边。掏出了腰间的手枪,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枪抵在她的额头上,扭动了几下,调整了一下角度,最终倾斜着枪身按下了板机。

她头上开了几个洞,伤口边缘甚至还在冒着烟,她红色的头发被血浸湿了,血越来越多,顺着衣服和墙壁往下流淌,没多久就流到了地上。

他面无表情,但一动不动,似乎是期待着什么一样。

直到她的伤口边缘开始蠕动向中心聚集,他的脸上也开始出现一丝难以言喻的转变,他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这时他那双弥漫着死气的眼睛才能窥见其中的悲伤。

她额头的伤口就在他的注视下痊愈了,她那一头耀眼的红发开始从发根变成蓝色,那抹蓝色侵蚀着红色,直到发梢也变成了发白的蓝。

她困惑地睁开了眼睛,紧接着似乎又意识到了什么,她扶着墙站了起来。他举起了手中的枪,抵在了她的肩膀。

她有些恼怒,肩膀被枪硌得生疼。她眼中升起一股近乎野兽的杀气,眼睛随之变了色。与此同时,他的眼睛流出了血泪,紧接着口吐鲜血,剧烈地咳嗽着,地上的血中混杂着几只在扭动的虫子。

她有些困惑,有些不知所措,按着额头走出了小巷。

「发生了什么?」她在心里这样问自己。

入眼的一切,熟悉而又陌生。她呼吸着粘稠湿润的空气,嗅着其中极具辨识度的尿骚味,大脑接受刺激之后,一个词试图从她混乱的思绪中跳出来,那是两个音节的地名。就在嘴边了,但她最终还是没能说出来。

她的头疼极了,就像是有人给她开颅之后在额叶处放了一大块冰。她感觉天旋地转,双脚似乎要离开地面。她为了避免摔倒,不得不扶着墙。她眼前开始发黑,意识像风中的火苗一般摇曳着,周围仿佛也开始忽明忽暗。

她站不稳了,身体向后倒去。

一个人从身后抱住了她。

「罗宾?你还好吗?」

声音从背后传来,这个人扶正她,然后双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她能感觉到声音中蕴含着的关切和善意。

「罗宾?我吗?」

「最后一支存货了,你不能继续再这样下去了。」

眩晕感似乎有些减轻了,罗宾抬起头。她发现自己身处一间昏暗的房间中,一只手扶在胡桃木色的旧办公桌上,一盏台灯仿佛马上要坏掉的样子正在一闪一闪。

「你不稳定,我帮不了你……」

罗宾一脸迷惑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极短的黑色短发,眼睛细长,鼻尖有颗痣,戴着一副黑色半框眼镜,穿着脏得已经分辨不出本来颜色的连体工装。

罗宾脑子里闪过了一些片段。

「库奇?你叫库奇?」

库奇皱起了眉,脏兮兮的脸上写满了不解。

「你什么毛病?」

「我……发生了什么?」

「你被人发现漫无目的在街头游荡,然后就……送到了我这。」库奇皱了皱鼻子继续说:「难不成喝断片了?」

「是喝了点酒……然后就被人袭击了。」

「什么人?」

「男人,一个男人。」

「说了跟没说一样,我问的是,有没有什么具体的特征?或者,你认识他吗?」

罗宾努力回忆了一下当时的场景,但是记忆中那男人的脸变成了一团黑乎乎的阴影。

「记不清了,我想不起来。只能记得他用枪顶住了我的肩膀,然后我感觉很愤怒,然后……」

「然后你就把他杀了?」

「我不确定……」

「我刚给你注射了最后一支E药剂,如果你再失控就要自求多福了。」

「如果失控……会发生什么?」

「谁知道呢?上次你炸掉了一座桥……上上次你把一个农场的牛从里到外翻了过来……我喜欢你把一只柯基塞进了怀特屁眼里那次……这次还不错,只是……你是把他杀了吧?」

「为什么是柯基?」

「这话问得,我又不是你,我上哪知道去?」

「你说的这些我都不记得。」

「真好,如果我能像你这样忘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的人生会好过很多。」

咚咚咚,这是清脆且又按着某种特定节奏的敲门声。

一个穿着黑西装的人走了进来,他手里拎着一个黑色公文包,深褐色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为了让头发安分的贴在两边不知道涂了多少发蜡,一条发缝特别明显,仿佛与裤子的两条烫迹线平行。他虹膜是绿色的,眼睛瞪得十分圆,所以看上去眼白所占比例高于一般人。他进来时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库奇,然后脖子轻轻一歪,向着门口方向耸耸眉。

「真有礼貌。」库奇语气中带着一丝讽刺意味,随后摔门而出。

他面带微笑地看着罗宾,用那双毫无感情地眼睛盯着她。

「罗宾小姐,我必须遗憾地通知你。我们无法再容忍你的所作所为了,希望你能适当控制一下自己,否则大家只能得到一个不愉快的结局。清楚吗?明白吗?」

「抱歉,你是谁?我现在脑子有些糊涂,一些事我不太记得了……或者说,几乎所有事。」

他半信半疑地看着罗宾,随即嗤笑了一声。

「罗宾小姐,我不知道你在耍什么花招,希望你不要再继续做这种尝试。我想要说的已经说完了,希望我们以后也可以继续保持很友善的关系。」

说完,他对着罗宾用力咧嘴——故作友善的样子。

「我有一些事想问,不知道你能不能……」

「抱歉,罗宾小姐。我还有工作要做,祝你生活愉快。再见!」

说罢,他像是逃一般加快脚步离开了这个房间。

不一会,库奇开门进来。

「我这辈子最讨厌两种人……」库奇话说到一半,注意力就被罗宾的表情所吸引了,一种她从未有过的表情。「你没事吧?」

罗宾的表情特别无助,眼泪顺着眼角止不住滴了下来,但却没有悲伤的情绪,只是很慌张,这幅表情库奇只在自己小侄女脸上见过,这是心智尚未完全成熟的小女孩才会有的表情。

「我感觉哪不对劲,但是我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罗宾心脏十分难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眼泪始终止不住地流,她此时想到了那个把枪抵在她肩膀的男人。

库奇将罗宾拥在怀里,慢慢轻抚着她的后背。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罗宾试图搞清楚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接受身体检查之后,医生告诉她,子弹破坏了她的颞叶以及海马体和杏仁体,虽然极强的自愈能力使她活了过来,但是记忆可能永远不会恢复。她决定从了解过去的自己开始,她认为这对找回记忆会有帮助。让她有一点意外的是,她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出名的人,甚至没有之一。

大部分媒体会把她称作「Phoenix」,在她看了YouTube历史播放量第二的那个视频,她感觉这个绰号虽然浮夸土气但还算恰当。

视频拍摄于五年前,她出现在一个火灾现场,飞进飞出救出了三十多个人……这只是前戏,不是最精彩的部分。在视频的最后,她全身是火倒在了地上,现场有人大声呼喊着,有人在哭,还有人试图扑灭她身上的火。很快,她身上的火突然变大,像是被人泼了助燃剂一般,热浪甚至把围观的人群逼退了几步,不久之后火势渐渐弱下来之后,她从火中走了出来看了一眼镜头,接着曲膝,以镜头难以捕捉的速度飞走了。

罗宾看完了之后摇了摇头。

「我那个时候是灰色的头发?一点也不适合我。」

她又看了很多自己的采访,但感觉自己在看完全不同的人接受采访,神态气质性格以及发色,甚至是肤色都经常变化。访谈的内容基本上每次都不会重样,这让她看起来像个极不真诚的谎言精。

wiki上写的东西倒是让她舒服不少,说她无法被杀死,每次死后都会复活,上面说她会每隔一段时间变换发色以及人格,超能力也一直在变。她也看了不少新闻,但是她不确定其中哪部分是事实,哪部分是以讹传讹。

现在她没有发现自己有何特别之处,倒像是个普通女孩,对以前的自己没有什么真实感。

「那么,我之前是死了吗?」这个念头自打蹦了出来之后,就不断再加强其说服力。「如果我真的像wiki中所写的那样无法杀死,那为什么还会有人想要杀我?」

这些东西对她现在的状况帮助不大,让她从一个简单的谜成了一个复杂的谜。一个没有任何前史的人,故事越多越让她缺乏真实感。

她决定不再看这些真假难辨的故事,那些故事与她此刻以及将要成为什么人无关。一想到这,一直萦绕在心头那种不适感仿佛散去了一些。

她想到了库奇口中那支「E药剂」,如果能搞清楚那玩意儿是什么,大概对自己找回记忆会有帮助。

库奇并不难找,她始终在自己家的车库忙着改造自己那台赛车,说要在一周后参加四年一度的拉力赛。每次罗宾去找库奇,总能见到库奇仰躺在车底,不知在捣鼓着什么。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每次都忘了。」

「烦不烦……等我赢了拉力赛就把钱还你。」

库奇从车底滑了出来,男孩子气的脸上带着些许油污。

「钱?你欠我多少?」

库奇眼神突然发生了变化,语调也变得奇怪起来,先是拖长音:「一……」然后又轻轻吐出一个字:「块?」

「就一块?」

「上次……上次什么时候来着?哦……对……好像是买热狗……我没带够零钱……跟你借了一块……你想说什么来着?」库奇眼睛看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像是在回忆什么。

「E药剂。」

「上次给你打了最后一支。」

「这东西有什么作用?」

「我不确定,大概是某种强效镇定剂?每次你失控之后,只要打一支E药剂就行了,很快你就能恢复正常。」

「每次我都会失忆吗?」

「这么严重还是第一次。」

「什么意思?」

「以前你可能会忘掉一些东西,怎么说呢?举个例子,像是可能忘了自己很喜欢吃芝士蛋糕,或者是忘了自己很喜欢看《IT狂人》,就像是硬盘坏道丢失了那么点数据。但这次似乎脑子被格式化了。」库奇像是很满意自己举得例子,得意地挑眉笑了笑。「但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对我来说,你始终是你。」

「那这个E药剂,是从哪来的呢?」

「有一天你突然拿回来那么一打……具体是哪天,我记不清了。」

「那你知道我是从哪拿回来的吗?」

「这个嘛……你没告诉过我。你有很多事不会跟我说,还有一些事即使说了,我也不确定是不是真的……你懂我的意思吧?」

「大概懂。」

「嗯……不过我记得你开始失控是在一年多之前。具体日期我记不清了,大概是去年春天?具体日期嘛……抱歉,事实在是太多,记不清了。」

「那……为什么叫E药剂?」

「这个好像是你对我说的……我问你这东西是什么,你当时含含糊糊说了个词,我没有听清,可能是Em……erald?看着颜色也很像……应该就是Emerald吧。」

库奇的语气有点犹豫,似乎连自己也没有说服。

「那你猜测的话……我会有什么途径接触到可以做这种药剂的人呢?」

「打击犯罪?」说完这句话,库奇忍不住笑了出来。

「正经点……」

「那些药剂上面没有任何标签,如果是正规公司或者实验室起码应该会有标签不是吗?」

「那药剂瓶你还留着吗?也许能从生产商那里查起。」

「你去里面的垃圾桶找一找……也许扔了,也许没扔,我不确定。」

在此之后,我千不该万不该问了一句车弄得怎么样了,库奇开启了语速极快漫长而狂热又衔接跳跃的模式,罗宾猜在自己失忆之前应该也没见过几个人可以对着一辆车一直说个不停。

库奇没有提供多少有用的信息,对曾经发生过什么或者说更年轻的自己是个怎样的人,罗宾依旧没什么头绪。

罗宾不知道自己究竟多大,也不知道自己曾经为了什么酗酒,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

一个穿着西装的无聊男人,罗宾有点分不清他们,因为他们看上去都一个样,西装男把罗宾安置在了一个地堡里,说这是她一直以来的「家」。那是在一个公园的地下,要从公园工作人员的更衣室衣柜进入,不得不说特意说一下西装男侧着身子钻进衣柜的狼狈样子很滑稽,特别是黑色西服挂满了蜘蛛网和灰尘之后那副严肃又假装一切如常的样子绝对能把最苛刻的喜剧观众逗笑。

侧着身子走过一小段狭窄向下的楼梯就宽敞多了,由钢筋混凝土浇筑而成的墙体除了白色灯管以外没什么装饰物,简单且枯燥,空气始终弥漫着似有似无的霉味,罗宾此时的想法是:真不知道以前如何忍受这样的环境。

走着走着,罗宾才意识到这个地堡出乎意料的大,在地堡里可以说是奢华了。巨大的空间被有序的分割成了不同的区域:有储存食品物资的仓库区,里面多是些罐头食品和大量垃圾食品——各种各样的零食被码放得整整齐齐。也有生活区,像浴室餐厅厨房。还有娱乐区,比如说阅读室和视听室,甚至还有一个壁球室,除此之外还有不少空着的房间。罗宾敢打赌肯定还有更奇怪的房间,探索这些房间可是不错的消遣,这是失忆为数不多的好处之一。

有个房间很让人在意,西装男特意介绍了这个房间,他称之为「控制中心」。他说之前我都会来到这个房间里每隔几天就拍摄一段视频,一方面是交给相关人士评估罗宾的心理状态,另一方面也是类似日记的东西。罗宾问了一下,还有存档吗?西装男迟疑了一下,然后又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教了她一下操作那台设备的方法。那是个两米长的操作台,九宫格布局的显示器分布两侧,中央还有三台显示器,共计二十一台。看得出来设计这套系统的人有某种对称强迫,甚至是按键设计都能兼顾到左右对称。控制台上面布满了密布各式各样的按钮:有圆的、方的、扭的、推的。在正中央的显示器上方有一个圆形的摄像头,在显示器的正下方甚至还有一个VHS录像带的录制播放器一体机。这玩意儿看上去比西装男都老,他竟然能操作得如此熟练。在他的解释下,罗宾似乎明白了一些,这套系统经过了几次迭代,部分保持了最初的样子,比如说无线电系统,还有一部分是最近几年才安装,比如说整座城市的监控系统和内部网络,一个旧时代和新世界的混血儿。罗宾很纳闷的一点是,既然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为什么不干脆全换成新的,最起码显示器弄得像样一点?她提出了这个疑问之后,西装男微妙的回答了一句:「这需要有人提案并且拿到几个相关部门的批复,而且不保证最终会按最初的提案执行。」说完之后,嘴角罕见地翘了一下,这大概是他今天面部肌肉活动最大的一次了。

那西装男时刻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虽然五官始终呆板,但表情也有微妙变化,从公事公办再到频繁看手表,最后浑身流露出到点下班的气质。西装男要走之前,带着恳求的语气对我唠叨了几遍,无外乎就是最好不要喝酒或者嗑药。罗宾此时的想法是,如果她并非出生在实验室里,有爸而且在世的话,大概就是这副模样吧。

罗宾在西装男走后,径直走向了「控制中心」。直觉告诉她,很多疑惑可能都能在那里找到答案。她按着西装男教给她的方法,调出了最后一次录制的视频,那是在她在酒吧后巷被发现的几天前。

她先是深呼吸,然后播放了视频。里面的她像是个陌生人,先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摄像头,如果不是她几次欲言又止,会让人以为这个画面正处于暂停状态。视频里的那个罗宾,终于开口了。

「我开始质疑自己过去的一些感受,可能自己无法再相信一些东西了。」

视频中的罗宾停了一下,看了一下周围,像是在看挂在墙上的监视器。

「一切都让我感觉厌烦,包括我自己。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此时在对谁说话?对某个公务员?还是未来的自己?」说到这里,她冷哼了一声,随后眼睛斜视着地面。

「一切都让我感觉疲劳,以前的我很有正义感,也经常会愤怒。实际上,我曾经相信愤怒,认为它是最本真的情绪。忘了什么时候开始,愤怒的意味开始发生了变化……」

视频中的罗宾身子向后靠着,牙齿轻轻咬着嘴唇,双手环抱在胸前,眼神显得有些落寞。

「它变质了。」视频中的罗宾说到这里,把一只手放在嘴边啃起来。正在看着视频的罗宾,也伸出手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食指前端的皮肤上有明显的啃咬痕迹。

「我曾经相信很多东西,现在我说不清自己还相信什么。这个世界太复杂了,复杂得让人痛苦。比如说,我以前会相信一个人可以是一个纯粹的坏人。但事实并非如此。我当然可以假装一个人是纯粹的坏人,这可能对我会有一些帮助,但这改变不了他是个多面体的事实。我以前无法在一个人的脸上看到太多东西,那个时候真好啊。现在我只要看着一个人的脸,脑子里就无法停止产生对应的信息,这几乎成为了一种近乎本能的条件反射。」视频里的罗宾眉头紧锁,眼神也忧郁了起来。

「我怀念那个简单至极的世界,善恶分明,好像把坏人送进监狱或者杀掉,世界就会变好。但实际上呢?事实并非如此,地球就像个邪恶的有机体,始终在产生那些让一切变得糟糕的东西。让一切变得糟糕的东西,似乎就是隐藏在所谓善恶之后的意识,它在定义善恶本身。当然,其中一部分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喜恶,另一部分,或者说很大一部分,实际上是被一个看不见的系统而一手打造的东西。真正做恶的人隐身在诸多矛盾表象之下,他们安全极了,没有人能奈何他们。我也无能为力。」视频里的罗宾说着说着苦笑了一下,伸手拿起桌面上的烟盒抽出来一支烟点燃,猛地吸了一口之后长长舒了一口气,烟雾也随之吐了出来。

「应该说这是庸人自扰吗?但我他妈的……不就是个什么狗屁超级英雄吗?我的存在,到底意义何在?当我刚开始接触到的事实和所谓的官方通稿截然不同的时候,那个时候还在安慰自己,这是为了某些正当目的不可避免的处理方式。但实际上呢?不还是系统在维护系统本身。只要我继续自己现在的行为,所谓打击犯罪,实际上也是在与这套系统合谋。凭什么我就要按大众既定的印象去扮演一个普遍意义上的超级英雄?那玩意儿只存在于虚构作品里啊,醒醒好吗?如果我什么都不做,消极的对抗这套精密的系统。那我又像是在默许一切发生。但我真的有那个能力精准的去改变或者去塑造自己想要的一切吗?重力和惯性导致的循环,真的能被打破吗?撤换掉权力意识的轴心之后,是否会诞生一个新的权力意识作为轴心?那个轴心难不成会是我吗?这就是我想要的吗?我……不确定。我只是……想开心一点。」视频里的罗宾手指夹着一支烟,眼睛斜看着地面,松垮地靠在椅子上,仿佛骨架像是随时会散掉一般。

「我需要一个愚蠢,没有过去,纯粹邪恶的完美坏人。」

说完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之后,视频中的罗宾许久没有再说话,她只是默默地抽着烟,抽完了一根烟在烟灰缸里熄灭之后,随手关掉了录制设备。

那只烟蒂甚至还躺在罗宾眼前的烟灰缸中。

维塔利有两套一摸一样的黑色西装,需要洗的时候就穿另一件,这也是他唯二的两套西装,不上班的时候他会穿没有任何图案且舒适的衣服。他每天早上会花上一点时间梳头,然后用一点发蜡,好让棕色的头发服帖的躺在头顶。他每天会定时出现在一家快餐店,坐在同一个位置上,如果那位子上有了人,他会十分不舒服,如果一切顺利,他心情会开心一些,他每次点同样的食物,直到吃腻了再换另一家。

他搭乘地铁上班,为了避免迟到,他总会提前一个小时出发,即使从公寓搭乘地铁上班只需要半个小时。有备无患,是他总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地铁日复一日地弥漫着那股混合了尿骚味和汗味的空气,他有时候站在车厢里,思绪会随着地铁的喧闹声四散开去,比如他上周二的早晨,在想自己到底多久没有出过远门度假了。

他总会提着一个公文箱,黑色的那种。即使没多少需要带的东西,他也会提着。为什么呢?他没想过,硬要说的话,就是一种难以解释的习惯。

维塔利在某种意义上极为特殊,怎么说呢?拿工作举例,很多人会清晰地意识到,此时此刻的工作自己是否喜欢,可能会考虑工作是否实现了自己的价值或者只是为了糊口不得已而出卖自己的自由。但对维塔利来说,工作就是工作而已,就好像他看过汉娜阿伦特在某一本书中写到的话,原句他已经记不清了,他看到那句话的时候感觉自己一直以来没办法用言语整理出来的思绪被人用简略的话概括出来了。那句话大概意思是:「人只要活着就无法避免劳动,比如进食和消化食物也是劳动。劳动是维持人生命所需的必要活动。」

维塔利的爷爷是俄国人,「维塔利(Виталий)」这个名字正是来自于爷爷,据爷爷所说在俄语里是真实的意思。维塔利没有接受过俄语教育,后来他特意查了一下这个词,但是与爷爷所说的完全不同,可能是爷爷当时已经老糊涂了,不过他并不在意,那些含义也与自己搭不上边,对他来说这只是个名字而已。

维塔利的工作有保密的需要,他入职时所填下的一堆文件中就有一份看上去不是开玩笑的保密协定。所以当别人问起他的工作时,他总会信口胡诌一个。他在一个不存在于任何官方文件里的政府部门工作,他的工作很简单,只是看一些录像然后写成评估报告。录像内容千奇百怪,有的很有趣,有的很无聊。但是大部分录像都是不同的人对着一个镜头说话,很多时候他感觉自己像个倾听者,始终是在听别人诉说着自己的苦恼。他每次写完评估报告就会放进档案袋里,下班之前投到办公室门口墙上一个类似于信箱的带锁金属箱子里,在某个时刻这些文件将前往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导致一些他无法想象的结果。他的办公室很小,只有两米乘两米。他没见过自己的上级,他都不确定自己是否有上级,他只有在上下班的时候会在走廊和电梯里见到同事,大家也是默契十足又气氛十分微妙的一言不发,交流也仅限于短暂的眼神接触,再就是互相招手点头而已。

维塔利在某一天坐在熟悉的餐厅里吃饭的时候,看着邻桌有说有笑的样子,才突然发现自己没有朋友,小时候和上学时候倒是有一些,但是自从工作之后几乎就没有联系过。很奇怪,他一点也不感觉到孤独,他甚至不爱任何人,他十分享受自己独处的时候。比如在周末的时候,他有时候会花上一整天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什么也不做,只是呆着,这会让他心情愉快一整天。

有一次周末,他正在享受着独处。一个头戴着花环,穿着一身松垮白衣的少女坐到了他身边静静地看着他,看得他十分不舒服。

「请问有什么事吗?」维塔利挤出一个僵硬至极的笑容问道。

「哦?打扰到你了吗?」那少女眼睛里闪耀着什么,皮肤在阳光下发着光,咧嘴不停咯咯笑着,脸上带着酒窝。

「你对每个人都这样吗?」

「啥样?」

「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哦,这个啊?你很有趣。」

「我不这么认为,你对有趣这个词的理解一定有什么问题。」

「哈哈哈哈哈……你可真有意思。」

维塔利十分奇怪,不知道自己到底干了什么。然后那个女孩指着远方坐在草地上的一群人,打扮和她差不多,都是头戴花环并且一身白衣。

「什么意思?」

「我们在旅行,一边旅行一边传教。」

「传教?」

「嗯,人们必须意识到一些事即将发生。」

「比如呢?」

那女孩突然向前将嘴凑到维塔利耳边,轻声说一句:「审判日就快来了。」

「审判日?圣经里那个审判日?」

「有点像,但不一样。」

「不就是……世界末日?世界末日不都差不多?」

那女孩摇了摇头。

「世界会在灰烬中重生,在新世界里没有仇恨和痛苦。」

「听着有点可怕。」

「为什么这么说呢?」

「我觉得这个世界不会变好,也不会变坏,它就是这样而已,我也是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而已。我没办法想象一个所谓的更好的世界,可能你所谓的更好在别人那里就是更坏,所以世界真的就变好了吗?而且在世界末日的时候,我肯定是已经死了吧?所以,所谓的新世界也和我没什么关系。」

「你果然很有意思。玛莎说,在审判日时我们会置身于一场无边无际的梦,人们会爆发矛盾和冲突,但是最终会疲惫和厌倦,直到我们彼此和解,神才会让时间继续前进。」

「这个所谓的神是谁?」

「你不知道吗?」那女孩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好像维塔利问了一个极蠢的问题。

「我应该知道吗?」

那女孩笑了笑,然后张嘴吐出了一个词——「Phoenix」。

这个词,维塔利并不陌生。通常这个词如果是代指某个人,那就一定是那个最有名的超级英雄,她是这个地球上最强大的生命体,只有特殊的子弹才能穿透她的皮肤,即使遭遇致命伤也能很快痊愈,有一次她被轰掉了半边脑袋,只消片刻又生龙活虎。他可以在任何地方看到她。报纸,电视,街头广告牌,食品包装,路人身上的T恤,小孩手里的玩具……他不知道的确是很奇怪,所以他一定程度上理解了那个女孩的反应。

比较微妙的是,恐怕他是最了解「Phoenix」的人之一。他的工作之一就是观看「Phoenix」的录像带,然后写成评估报告。为了做好这项工作,他可是做了不少功课,他几乎看遍了每一个自己能找到材料。这么一想,维塔利才意识到,似乎他在「Phoenix」身上倾注了比其他分析对象更多的精力。维塔利有一个习惯,他总会在自己闲下来的时候自我分析,也算是一种职业训练。

分析自己总是比分析其他人要简单,但也更危险。一方面,他具备所有信息去还原每个场景里自己当时更深层次的思维活动。另一方面,他总会在自己身上挖掘出不适的东西。不论是谁,总是会有那么一些自己也无法接受的东西。

她总是很善变,隔一阵就会改变形象,甚至性格也会随之改变。但是维塔利却在不同的「Phoenix」身上找到了某种共通性。

维塔利翻出了自己做的笔记。

「感受力和观察力都很强,情感很细腻,很聪明,注重主观感受多于客观现实。天性浪漫,爱幻想,没办法妥善处理自己的情绪。勇敢且不畏挑战,外表柔弱却是天生的战士。有时会陷入消极无助的状态,在另一些时刻却又无所不能。」

维塔利翻着翻着,似乎找到了原因,也许是因为这个女人和自己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但是每次看着她的录像带,他内心深处总有一股东西蠢蠢欲动,他第一次无法准确捕捉到那一丝微妙的情感是什么。

维塔利第一次产生了想见分析对象的念头,这无疑违反规定,那本厚厚的行为守则他看过一遍,印象中这个念头大概会违反个七到八条,为了达成这个目的行为大概也会违反个九到十条。一想到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要做些出格的事了,这想法让他有些兴奋。他开始在脑子里设计开场白,想着自己应该穿什么衣服会得体一点。

事情比想象中要更顺利,维塔利甚至感觉整个宇宙都在帮他。这个巧合有点过于巧合,只是路过,但他眼角一瞥便认出了她。那是在一家酒吧的后巷,她醉得一塌糊涂,脸上的妆花掉了,脸和地面亲密接触,嘴边还有一滩呕吐物。通常她以「Phoenix」身份出现时会穿制服和化妆,此时的她像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维塔利心想这可不太妙,这对她和其他人都危险至极,可能「其他人」更危险一点。

维塔利叫了一辆车,然后把她带到了一家酒店开了一个房间,费了一番力气之后将她扔到床上之后,在床头柜子上的便签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以及车费和房间费用的明细。几天之后,她联系了他,提出要请他吃一顿饭。

到了约定好的地点,两个人在街头散步,随意选了一家路过的餐厅就餐。她简单化了妆,穿的衣服很日常,让人很难联想到那个「Phoenix」。她让维塔利叫她罗宾。

当维塔利真正见到她时,反而觉得自己那些自以为是的分析报告都是些狗屁,那些干瘪的文字根本就没办法概括一个丰富又复杂的人。当他看着她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却像是在看另一个平行宇宙里的自己。他第一次在截然不同的个体之间找到了相似之处,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共通性,他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没办法把她和大众媒介中那个「Phoenix」联系到一起,也没办法和自己看的那些录像带中的倾诉联系到一起,他困惑至极。

维塔利终于开始意识到,把人根据特性总结归类真是个坏习惯,他的工作影响了他看待他人和世界的方式。

但人总是在不断变化,又一成不变。

维塔利第二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完全换了一副模样,头发也变成了冷蓝色。不知道为什么,这种差异和变化使维塔利感觉,她在自己心目中更完整了,像是巨大的拼图上面又多出了不少已完成的部分。

随着她说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反应,面对面能提供的信息远比单薄的文字和影像更丰富。维塔利不停在心中描绘着她的那幅画像,随着细节不断丰富,那幅拙劣的变得越来越逼真,直到那幅画像第一次动了起来。从那以后,她就日日夜夜住在了维塔利的心里。

渐渐地维塔利察觉到了一些东西,他从她身上嗅到了名为孤独的气味,那是他每天呼吸的空气,但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这是个问题。遇到她之前,他觉得独处是一种奖励,现在他感觉像是一种惩罚。

维塔利和她一起去了那个她很喜欢的酒吧,她说很喜欢老板调的酒。

维塔利并排和她坐着的时候,察觉到了她似乎开始有些不开心,他大概可以猜到原因是什么。

「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有一种药剂叫expurgate。」

「expurgate?」

「嗯,最开始是军方和CURE制药合作的项目。为了解决士兵在战场上产生的各种心理问题。」

「什么心理问题?抱歉,这个问题问得有点傻。我大概也能猜到会是什么心理问题。」

「怎么说呢?可能是两难的道德困境,也可能是信仰危机,不一定。简单说就是CURE制药认为通过药物干预海马区和背外侧前额叶皮层等区域的活动,可以避免类似的问题产生。」

「有效吗?」

「后来这个项目被放弃了,因为它对普通人来说药效太强了。做了几次临床试验之后,就永久的封存了这个项目……这可是机密。」

她环绕了四周,看着正在喝咖啡的人们。

「在咖啡厅说出来,可真是相当机密。」

「是我考虑不周了。」维塔利孩子一样顽皮地笑了笑,这是他近几年第一次这样作出反应。

「这个CURE制药,什么来头?」

「据说……」

「据说?」

「我只能用据说这个词……」维塔利在据说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好吧,继续。」

「据说这家公司一直和政府关系紧密,冷战时期的超人实验就和他们有关。」

「超人实验?」

「那一个会让人感觉不适的故事,当然说是故事显得有点轻描淡写。」

「没什么故事能吓到我,即使那不是故事。」

「就是一些残忍又离谱的优生学实验。大概就是通过切除额叶及其他脑组织,还有让孩子接受少量辐射,给孩子注射各种未灭活的病原体和处于实验阶段的药物。」维塔利说到这里,心情有点复杂,也有一些不舒服,但是这种不舒服不是来自于自己的描述,是他在当下这个场景感受到了其他一些东西。

「后来那些孩子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维塔利苦笑道。「很多实验室参与到了这项计划里,后来因为很长时间没有进展再加上一些行为严重违反了伦理原则就叫停了。据说由CURE制药主导的实验一直在继续……说是在太平洋的某艘游轮上。」

「听起来真像个都市传说。」

「我希望是一个都市传说。」

她这个时候侧过头来看着我,放下了手中的汉堡,用手指擦了一下嘴边的沙拉酱,然后舔了一下嘴唇,口水和油脂在她的嘴唇边泛着的光,眼睛眯了起来,皱起眉头和鼻子,然后笑了一下说:「我有点讨厌你说话的方式,像是在掩盖着什么一样,又像是再给我下套。」

「你讨厌我吗?」维塔利半开玩笑似地说。

「如果你不这么说话,我大概不会那么讨厌你。」她平静地说。

「讨厌比没什么特殊的感觉好一点。」

「你真这么认为?」

「我感觉对一个人最残忍的一件事就是,虽然看着这个人但是并不把这个人当成什么有意义的事物,等于是彻底抹杀掉了这个人在你世界里的存在。喜欢的反面是不在乎,相比之下讨厌实际上是很强烈的情绪。」

「如果我想让你死呢?」

「那更棒了,那可以叫做恨了,恨比讨厌还强烈。爱可以被冲淡和消失,但是你很难不恨一个人,这个人没准会因此伴随你一辈子,你也许会在某些时刻总会想起这个人。」

她撅了一下嘴,翻了个白眼,冷笑了一声说:「听起来有点变态。」

「那你变态吗?」维塔利憋着笑问。

「唔……为什么这么问?」她侧过头看着维塔利。

「我能感觉到你似乎不太正常。」维塔利看着她的瞳孔说出了这句话。

「好吧,我承认自己不太正常。」

「我还以为你会辩驳几句。」

「不正常没什么不好,正常难道不是平庸无奇的意思吗?能扔在人堆里挑不出来的那种。」

「那你感觉我正常吗?」

「为什么这么问?」

「不能这么问吗?」

「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没关系,随便说点什么。」维塔利侧着身子面对着她,将手搭在桌面和背后的椅子上。

「刚开始,我感觉你很正常。后来我能在你身上感觉到一种强烈的疏离感。一方面,我感觉你似乎很真诚。另一方面,我又感觉你总是有所保留,有些时候甚至在撒谎。」

「我爷爷是俄国人,从未对别人主动提起自己来自哪,有时候他甚至会说自己是乌克兰人有时候说自己是格鲁吉亚人。他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就死了,但是在很小的时候他对我说过一段话,我印象深刻。他说:永远不要相信俄国人,他们撒谎又懒惰,目光短浅又愚昧无知。」

「你也这么认为吗?」

「我不知道,我没去过俄国,我也不认识几个俄国人。」

「他的话也许影响了你,所以你才不去主动结交俄国人。」

「也许吧,我不确定。」

「这也许是疏离感的来源,但说服力似乎不太强。」

「你总是在分析人吗?」

「唔……看着别人就会自动进入分析模式,有时候会很累。」

「你很擅长分析别人吗?」

「人还挺好懂的……你会感觉到被冒犯吗?」

「想要让我觉得被冒犯,还挺难的。」

「听着挺没有底线的。」

「确实如此。」

「我说不定真的会很讨厌你。」她突然变得特别认真。

维塔利愣了一下,随后假装很严肃的样子说:「那再好不过了。」

「一言为定。」

她伸出了拳头停在了两人之间。

「一言为定。」

他也伸出拳头碰了上去。

有时候维塔利觉得自己十分了解她,有的时候又觉得自己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她,他所了解到的实际上是她展示给别人看的东西。他就像站在了一张巨大的拼图版面前,边缘的拼图逐渐包围中间的空心之后,却突然没办法进展分毫,陷入了毫无头绪的处境。

在那次见面之后,她突然在公众视野消失了,在每日会送到他办公桌上的录像带里也消失了,就好像她从未在他的世界里出现过一样。

维塔利如之前一样,如同精密的钟表一样过自己的生活,但是他却没有办法像之前那样保持平静。街角那家店的咖啡似乎也开始变了味道,喝起来寡淡如水。如果仅仅如此,那只是换一家店买咖啡的事。但实际上,任何能给他提供简单乐趣的东西,几乎都同时失效了。

维塔利意识到了,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样的日子大概过了三周,她又一次出现在了新闻上,这次她炸掉了一座山,不知道是什么人以什么动机提供的视频,看上去距离现场很远。幸运的是没人受伤,但是媒体上还是多了不少持威胁论的人,开始担心如果她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会导致什么更大的危机。

冬天来的时候,维塔利再次见到了她。她的头发变成了灰色,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她似乎有一些不一样了。

「这颜色不太适合你。」

「谢谢,我也这么认为。」她语气中带一些讽刺意味。

「不会说话的山是怎么惹到你了?」

她没有回答,显得有点不耐烦。

「也许你应该向公众解释一下?」

「有这个必要吗?」

「新闻你看了吗?」

「新闻重要吗?」

「新闻可以重新定义现实和重塑公众记忆,也许你可以是在追击罪犯的时候不小心炸掉了一座山?」

「我不喜欢说谎。」

「我只是担心你的处境,这不是一个好的趋势。印象中,以前没有过这样的新闻。他们想要做什么,就能做到什么,你不可能用他们的方法去对抗他们。」

「谁们?」

「上世纪,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成立了一个战时新闻局,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开始有人研究新闻会对大众产生什么效果。战时新闻局名义上不复存在了,但是它依旧以某种方式活着。」

「它代表了谁的利益?」还没等维塔利回答, 她紧接着又说了一句:「这是个蠢问题。」

「它可以说是代表了这个国家的利益,也可以说是代表了这个国家决策者的利益。」维塔利依旧回答了这个问题,但是他语气中弥漫起了一股绝望的味道。

「并不意外。」

「他们可以让你成为英雄,也可以让你成为一个精神失常的罪犯。」

「我有点讨厌你了。」

「我只是在说实话。」

「真新鲜,这可是你第一次这么诚实。」

「没别的意思,只是因为你现在需要实话。」

「你应该珍惜来之不易的幻觉。」

「你喜欢活在谎言里吗?」

「我不喜欢,但是有时候人们不得不活在谎言里。」

「我愿意对你真诚,不说任何一句谎话。」

「说谎有时候不需要说谎。」

「你认为我在说谎吗?」

「有时候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没说什么。」

「我不明白。」

「你再明白不过了。」

她把那双锐利的眼睛投向了维塔利,似乎可以看穿他的灵魂。

「你这次会读心了吗?」

「你猜?」

「那你读读看我现在正在想什么?」

「我一直都知道,我甚至不需要读心就能知道。从我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知道。」

「我倒是不知道,我越来越没办法搞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了。」

「那你想听听看吗?」

维塔利像是喉咙处被大量的词汇卡住了,他想说的很多,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你真可怜。」她说完这句话之后,转身离去。

维塔利希望她可以回一次头,那个时候他喉咙里被卡住的词大概会喷薄而出,但是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她消失在视线尽头,他的期望落空了。

她说过的话,一直在维塔利的脑子里反复重放着,一次一次反刍,咀嚼着其中的意味。

她从维塔利的生活里消失了,带着维塔利身体中的一部分消失了。

不知道为什么,维塔利觉得自己成为了一种消耗品,那种用后既弃的东西。

维塔利想回到认识她之前的状态,但是她永远的改变了他。

他想像以前那样可以很容易就快乐起来,但是他发现自己做不到了。

维塔利觉得自己身体里似乎装着一个幼稚的小男孩还有一只丑陋至极的野兽,那只野兽是为了保护小男孩而生。她似乎看到了小男孩,也看到了那只野兽。维塔利开始意识到,那只野兽似乎越来越强壮,小男孩似乎越来越虚弱。维塔利有一种恐惧,似乎小男孩有一天会沦为那只野兽的食物。

也许,那只野兽早已成为了他本身,小男孩是因为她才出现的吧。

维塔利搞到了一把特制的枪,他有一件事必须要去做。

他必须杀掉自己。

罗宾看完了所有的录像带之后只确认了一件事,那些她并不是现在的她。

她也决定不再看这些真假难辨的故事,那些故事与她此刻以及将要成为什么人无关。

至于那个开枪射击了自己的蠢蛋到底是谁,似乎也没那么重要。

也许那个蠢蛋并不知道她是金刚不坏之身。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蠢蛋,不是吗?

一想到这,一直萦绕在心头那种似有似无的不适感仿佛散去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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