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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最后一个“双千斤”

短篇小说‖最后一个“双千斤”

作者: 朱朱哥弟 | 来源:发表于2023-12-26 13:23 被阅读0次

    文/朱朱哥弟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网络图片,侵权必删

    01

    当秋日夕阳的余晖穿过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将一缕缕细碎的光芒照射在祝老汉身上时,幸福村村委会幸福街街道上的夜市开始喧腾起来。

    幸福街所在的位置原来是靠近县城的千亩基本农田,一马水浇地,土地肥沃,到夏秋季节,农作物长势喜人,一派丰收景象,现如今被开发成繁荣的贸易集市,以及道路两旁的高档住宅小区。

    酥脆的缸炉烧饼、雪白的大个馒头、还有吊人胃口的酱肉包,这是叫卖主食的摊位,还有生鲜蔬菜摊位,衣物百货摊位,儿童书画地摊,等。

    大家按照平常习惯成自然的规矩,各占其位。

    各摊位跟前大人们拉扯着小孩,伴随着汽车滴滴喇叭声、自行车叮铃铃的脆响铃声,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与喧闹夜市形成鲜明对比,坐在村委会大铁栅栏门楼前的祝老汉显得十分孤独冷清。

    祝老汉总算又熬去了一个日头,虽然今天从早到晚没有见到一位村干部的影子,但他也感到身体十分疲乏,眼见日头西斜,也该打道回家,回到那个曾经与老伴秀珍相处半百的老屋。

    祝老汉头戴一顶军绿色遮阳帽,颤颤巍巍站立起来。

    他今年七十八岁,一米八的大个头,一张方形大脸挂满络腮胡子,花白眉毛下一双深邃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芒,驼背、跛脚,藏青色布满油泥褶皱的大衣外表缝上几块明显大小不一的补丁。这些个补丁,是老伴秀珍在世前将颜色相近的碎布头剪切缝补上去的。因年老体弱,一年四季,这件藏青色大衣一直陪伴祝老汉左右。

    祝老汉祖祖辈辈是农民,原名叫祝满仓,是父亲求当地有名望先生提的名字,希望他长大成家后年年粮满仓,不再像父辈那样忍饥挨饿。

    祝满仓还有一个名字,叫“双千斤老汉”。

    双千斤是此千斤,而非千金小姐那个彼千金。

    中国农耕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在北方农村,随着时代发展也经常发明些新名词。

    幸福村将村里面靠近县城尚好的百亩良田用“以租代征”的方式出让给县里,用作推进城镇化扩建城南公园绿化用地,租期二十年,并与失地农户签订租赁合同,规定除一次性每亩青苗补偿一万元外,每年每亩基本农田按当年市场价格补偿一千斤小麦、一千斤玉米,这就是“双千斤”的由来。

    幸福村还有一个不成文的土政策,失地农户家庭添人进口不增加土地,而失地农户家庭姑娘出嫁或家庭成员去世后却相应减少土地。

    “中央土地政策是三十年不变,你们能大过中央?”祝老汉不服气,常常直接怒怼村干部。

    “哈,中央在北京,中央政策管不住我们,我们这是农村,我们就是政策!”村干部趾高气扬,振振有词。

    为此,祝老汉暗中带头串联几十户失地农民与村干部周旋,他们上县政府上访,到省政府告状,被强行拦截、被殴打拘禁,反复多年无果。

    祝老汉的腿因此落下残疾,并被迫立下军令状,答应不再上访、不进省城告状,村干部才就此罢休。

    祝老汉被打怕了。

    岁月不饶人。二十多年来,眼见那些个每年靠领取“双千斤”补偿款过日子的农民老汉一个个离去,现在只剩下祝老汉一家农户,且只有祝老汉一个人头领取“双千斤”粮食补偿款。

    老伴秀珍去年刚刚离世,今年还不到秋粮收获时节,村里面按照村规将秀珍享有的一亩三分地减退给村集体。

    腿脚不灵便,年老体衰,祝老汉只好每天带个小板凳,坐在村委会大铁栅栏门楼前,为秀珍的“双千斤”粮食补偿款讨个公道。

    02

    祝老汉花了六元钱,在地摊上买了四个韭菜鸡蛋馅白面大包子,小心翼翼用食品袋装好,拎上,一瘸一拐往家走。

    晚餐他与老姑娘每人吃一个包子,第二天早上每人再吃一个包子,这是爷俩一天两餐的伙食。

    幸福街两旁的路灯时而黑暗、时而昏黄。

    其实,这条曾经给无数个农民带来希望和梦想的幸福大街南北向距离并不长,也就三百来米。

    距离幸福街路尽头处不远,祝老汉深一脚浅一脚拐进一条小胡同,小胡同约有7米宽,二百米长,这是他回家的必由之路。

    胡同里面彻底没有了路灯,好在接近望月,早早升起的大满月亮的光线一小半被两边楼房遮挡,仍还有一大半光亮为这个瘸腿老人照亮了一条回家的路,不至于使他陷入黑暗的境地。

    不知是听到了什么动静,谁家的狼犬躲在深宅大院里不停地咆哮,让祝老汉觉得自己像一名过街乞讨的叫花子,连狗都厌烦起他来。

    吱扭一声,祝老汉推开那面年久失修的大门,踉踉跄跄抬步进门,大声喊着躺在里屋土炕上的小妹。“小妹,打开灯,爹爹给你带回来韭菜鸡蛋馅大包子!”

    屋内不见了往日小妹的轻微应答声,只见到冷屋、冷炕和冷灶膛。

    “小妹,打开灯,爹爹给你带回来韭菜鸡蛋馅大包子啦!爹爹知道,小妹最爱吃大包子,小妹最听话!”

    唉!小妹一定是饿昏过去了,睡着了。

    祝老汉摸摸索索,穿过堂屋,来到里间屋内土炕沿边,借着窗楞透过来惨淡的月光,他摸到了电灯开关拉线,咔哒一声,屋里顿时充满了明亮。

    小妹是一位年约五十多岁的女人,是祝老汉和秀珍生的独生女儿,因从娘胎里就发育不全,出生后检查出先天性心脏病,活动量稍大一点,她就喘不过气来,常年躺在土炕上,多年来,这种病反反复复,花费不少钱,小妹也是死里逃生,终生未嫁。

    祝老汉一手放下食品袋中的大包子,弯下腰,用手抚摸着小妹冰凉的脸庞,自言自语道:“小妹睡着了,小妹睡了一天啦!是爹爹不好,让你饿着肚了睡了一天!”

    忽然,屋内一个老女人的声音在祝老汉耳边回荡,“老祝啊,原谅我吧,我把小妹带走了!”

    祝老汉环顾屋内四周,没人啊,哪里来的女人声音。

    “你这个老东西,小妹跟着你没有享过一天福,没有过一天好日子,在人间已是尝遍千难万苦,就让我把她带走吧。我和小妹先走一步,你饭量大,给你多留下点粮食。我们到天堂里去了,小妹的病也医治好了,天堂里没有“双千斤”,再也不愁吃饭和花销。”

    顺着声音,祝老汉目光移到屋内西墙上悬挂的秀珍遗像。

    03

    望着挂在墙上老伴秀珍的照片,祝老汉长长叹了一口气;再看看躺在冰凉土炕上已经冰冷僵硬的小妹,祝老汉老泪纵横,不停哽咽抽泣起来。

    他颤抖地起身,慢慢拉开炕头那件枣红色旧式衣柜,伸手取出一个黑色包裹,里面是一套小妹的藏蓝色老衣。

    祝老汉轻轻整理着小妹的衣服。

    这套老衣是小妹娘亲秀珍健在时,亲手给小妹缝制的,担心女儿那一天用得着,没成想,老天不留秀珍,娘亲秀珍因病走在了小妹前面。

    祝老汉取来半瓶白酒,用一块洁白热毛巾帮小妹轻轻擦拭好身子,穿好老衣,再用棉花沾着清水再擦拭女儿清瘦的脸庞。

    小妹生前体弱多病,常年卧床,身体味道很冲,但此刻,她走时也是干干净净了一回,满脸是慈祥和幸福的模样。

    就这样看着女儿,祝老汉一言不发,任凭眼泪扑簌簌流淌,守着、守着,一直到天亮。

    记得那是六三年夏季,地里的庄稼快要收割了,老天爷发威怒吼,连续刮了几天少见的黄色风暴,紧接着,又是连续十几个昼夜,大雨时而瓢泼入注,时而细碎如毛,幸福村所在的平原上坑平壕满,村里庄稼收成没有了指望,村里许多老屋也开始坍塌,人们用塑料布或麦秸秆纷纷打起窝棚。

    睡觉的地方暂时解决了,但是吃喝仍然是个大问题。

    粮食发霉了,柴火湿透了,烟熏火燎,一天中家家户户只能维持凑合吃一顿饭。

    洪水退后,当地政府联系省军区的军用飞机,在天空盘旋数日,投掷下小麦面粉、玉米粉,还有馒头和烙饼,村里面组织民兵,将空投下来接收到的粮食或熟制品分成若干份,按照每家每户人头供给。

    在政府的及时救济下,人们暂时度过了这段艰难岁月。

    小妹就是在这个风雨如晦的岁月里呱呱落地。

    中年得女,小妹成了老两口掌上明珠,爱不释手。

    奶水不够吃,就用小米粥和玉米面糊糊喂养,小妹很乖很懂事,吃什么都行,从不挑剔,饥一顿饱一顿,在这个不富裕的农家里渐渐长大。

    秀珍娘落下产后风,等到一变天,浑身关节红肿疼痛动弹不得,更别说能到生产队挣工分了。

    那个年代,虽然祝满仓年年出工满勤,无奈三张嘴吃饭,到了年关,还得到劳动力多的邻居家借粮度日。

    改革开放后,生产队解散了,按照国家新的土地政策,施行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在当时村干部照顾下,祝满仓家三口人分到不足三亩水浇地,紧靠县城南端,土地还算肥实;祝满仓有了自己的土地,胸中燃起新的希望,他白天在田地劳作,夜间拉土割草积肥,在祝满仓辛勤打理下,每年三亩土地上收成喜人,除上交国家外,还第一次有了余粮,换来了娘俩个治病抓药的钱。

    04

    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实施近二十年,政策好不好,农民最有发言权。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就是,交足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这极大调动了农民种田积极性。

    这些土里刨食的农民,亩产单产量上去了,余粮多了,可以拿到集市上换来人民币,谁给人民币有仇啊! 人们吃的、穿的和用的等物质生活条件日益改善,腰包里也渐渐看到了那硬硬的和软软的人民币,祝满仓和其他农民们一样,打心眼里拥护中央土地政策,对新的千年和未来抱有无限憧憬和梦想。

    “老祝兄弟,开会去!  没听到大喇叭喊,有特大好消息。”

    “什么特大好消息?看着老天阴得重,马上下雨来,我这要去田里使点化肥,苞谷抽穗灌浆要紧,还可以省下浇水的钱。”

    “哈,你这个老东西,趁下雨天施化肥,都算计到老天爷头上了。没听说吗,马上我们不用种地啦,要进城住楼房、当工人,吃商品粮!”

    “净想歪的,都几辈农民,这样的好事还能轮到咱们?!”祝满仓摇摇头,望着邻里乡亲趋之若鹜,一个个往村委会大院跑去,又叹了一口气说:“一定是疯了,不正正经经做农民,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哩。”

    祝满仓来到苞米地,一口气将100斤尿素撒尽,每颗苞米杆根部挖一个小坑,坑里面均匀撒上一小堆,白花花晶莹剔透。

    他扯下搭在肩膀上的羊肚毛巾擦了把脸,感到脸部火辣辣的疼,胳膊上裸露的肌肉也刺痛起来,那是苞谷叶子划开许些小刀口,这是下苞米地常有的事。

    祝满仓用手捶打着酸痛的腰部,站立一会儿,从斜跨的黄书包里取出一撮烟叶和裁好的约三指宽的一条报纸,要卷只旱烟喘口气,这时,老天就炸起了几个响雷,眼看着从东边天际涌过来大块的乌云,不偏不倚罩在祝满仓的苞米地上,顿时,哗啦啦一顿大雨倾注而下,刚刚撒进田地里的化肥被雨水融化,钻进黑油油香甜甜的泥土,让这些宝贝们吃了个饱、喝了个够,祝满仓却被淋了个落汤鸡。

    祝满仓只顾踩着泥水往家跑,嘴里还不住念叨老天爷得好,“这场及时雨来的好哇,今年的秋粮定是个大丰收!”

    祝满仓就是这样性格的人,常常念得别人的好——党的土地政策好,老天爷的及时雨好,谁对他好,他就把力气用在哪里,把心劲使到哪里。

    他决定回家后就把共产党和老天爷敬起来,天天烧香顶礼膜拜。

    大雨说停就停下来,祝满仓也到家了。

    说到家,其实,这里是个长方形院落,宅基地占有四分土地,有祖上留下的破旧三间土坯瓦房,做正房使用,东厢房还有二间用作柴房。

    “秀珍,我回来啦!”祝满仓抖落抖落浑身雨水,高声喊着老伴秀珍。

    祝满仓大步流星走进北面堂屋,但见几位村干部拿着一份签名单正在向秀珍说着什么。

    05

    看到当家的回来了,秀珍才有了主心骨。

    “小妹她爹,村干部在说说咱们家那块地的事,我也拿不定主意,还是你们跟满仓说吧。”秀珍一边望着刚刚进屋的满仓,一边向两位村干部讲。

    坐在木凳上的村主任于得财站起身子,满脸堆起笑容,向祝满仓打着招呼:“满仓叔,恭喜你呀!这次县城向南发展,第一批选中了咱们村150亩地,修建公园和南环路,涉及种粮户30余户,这下可好了,你们不用种地就能够旱涝保收,当工人吃商品粮啦!”

    祝满仓嘿嘿一笑,问道:“原来真有这么好事!”

    “那还有假,这不,今天我和六子会计过来,就是宣讲政策,代县上与大家签订租赁协议。”

    “满仓叔,是真的,已经有二十几户签了字,剩下的十几户说就看你满仓叔的,你签,他们才答应签,这不,我和村主任就一直在这里恭候你半天了。”会计六子跟着解释说。

    “六子,你家签了吗?”

    “我没有满仓叔有福气,我家那块地在村东头,要等第二波呢!”

    “刘村长,具体有啥补偿标准?”祝满仓从口袋里取出一撮烟叶,看到烟叶已经发潮,索性不抽了,看着六子递过来的土地租赁合同。

    租赁合同共十条,分责任和义务两个部分。

    “这些文字文绉绉的,咱也看不懂,村长,你就直接讲就行了。”

    “好,满仓叔是个痛快人,我就不绕弯子啦!”

    刘得财说,县政府对租赁农户每亩青苗补偿一万元,每亩土地每年再由县政府补偿一千斤小麦和一千斤玉米,也就是“双千斤”,租期二十年。像满仓叔你家,每人七分地,加上原来的自留地,总共两亩七分地,小麦玉米可以按照当年全县平均粮价折算成现金。

    “补偿标准能不能再加点,我听广播里说,省里征地补偿标准一亩地要几万十几万多呢。”

    “这是租赁合同,不是征地合同。租赁后土地还是你个人的,全县统一标准,谁都一样。满仓叔,你就签吧,签完后你全家就躺着每年拿钱啦!”

    “我现在的苞谷地正是灌浆紧要时候,能不能等到秋粮收下后再签?”

    “那不行,就得现在签,县政府近几天就要进地施工呢,等建成公园和南环路,村里会给小妹安排干些轻松环卫保洁工作,也可以就近挣工资养家。”

    秀珍、小妹面面相觑,就等满仓拿主意。

    祝满仓心想,县政府代表国家,城镇化是大事,县政府决定的事一定是对老百姓有利的事。

    “这份租赁合同我签,只是可惜了那些绿油油的包谷地啦!”

    就这样,祝满仓与县政府签订二十年租赁土地合同。

    桃花谢梨花开杨柳吐絮,眼看半年光景过去了,占地百亩的平安公园落成了,公园内青石铺路,路两边栽种青松翠柏,以及多种果树、花草。

    祝满仓和小妹父女俩在公园里就业,每天清洁道路卫生,每月从村会计处领取一份近千元工资。

    一天清晨,祝满仓和小妹分头沿着公园内几条甬路清洁卫生,突然听到有人喊了一声,“祝大叔,快过来,你家小妹心脏病犯了,摔倒昏迷不醒,赶紧送医院吧!”

    只见几位晨练的中年汉子围着跌倒在地的小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大声喊着祝满仓。

    在众人帮助下,祝满仓拦截一辆手扶拖拉机,把小妹送往县医院卒中急救中心。

    经过抢救,小妹暂时脱离危险。

    主治大夫把祝满仓喊到办公室叮嘱说:“你女儿是先天性心脏发育不全,活动量不能大,现在出现心力衰竭,肺部积液,严重气血不足,已经造成呼吸困难,唯一彻底解决办法就是开胸修补心脏。”

    “大夫,这要花费多少钱?”

    “前期费用五万多,后期需要常年吃药维护,也要十几万元。”

    祝满仓租赁土地攒下近三万元,这些钱是全家应急使用,他一直不敢动,眼下小妹心脏治疗需要的十几万手术费,该从哪里去寻找呢?

    这下可愁怀了满仓和秀珍。

    06

    因为满仓拿不出为小妹开胸修复心脏的那一笔巨款,医院只能保守治疗,待小妹的病情稳定后,小妹不能去公园做保洁工作,待在家中静养。

    为筹集医疗费用,祝满仓一天打几份工,凡是能挣到钱的活,不管脏累,他都不惜力气去干。

    眼看着祝满仓身体一天天消瘦下去,秀珍也是常常偷着抹眼泪。

    一天,几个邻居跑到祝满仓家中,报告了一个好消息。

    国家要开始实行对农村集体土地确权,确权后,承包集体土地的农户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或抵押贷款、或流转出让,有更大自主权。

    从邻居口中还得到一个小道消息,村东头600亩土地村里面已经卖给开发商,单价每亩60万,这与县上租赁祝满仓等几十户农户的补偿款是个天壤之别。

    “你看看六子会计,人家也是一家四口三亩地,光拿补偿款就一百多万,盖楼房、买小轿车,两个孩子送省城重点学校寄宿读书,如今是神气的很。”

    “这也差别太大了,别说六十万,就是六万我们也答应!满仓叔,你挑个头,联络大家到县上问个明白,看看我们的土地如何确权?”

    “我们的土地已经与县上签订了租赁合同,二十年不变,县里肯定不同意。”

    “一次性青苗补助一万元,每年只有那个‘双千斤’,现在打工的活不好找,也不好干,老板都哭穷发不下来工资,让我们怎么养活一家人。”几个邻居七嘴八舌,都是些发牢骚的话。

    大家合计着,决定还是到县政府问一问。

    “土地确权?确什么权?你们的那些土地早已经被县里征去了!”县土管局一位四十多岁女干部这样回答大家的疑虑。

    “只是说租地,没有说征地啊!”

    这位女干部拿出一本签名薄,指着上面的签名说:“看看,这些都是你们签订征地合同时的签名!”

    祝满仓和十几个农户代表仔细看着签字薄,一个个惊吓出一身冷汗,乖乖,这的确是大家的签名啊!

    “不对呀,这不是我的笔迹,是哪个王八羔子弄的这个签名薄。”一个瘦瘦的小个子农户代表大声喊着,满脸怒气地质问那位女干部。

    祝满仓盯着签字薄,觉得哪里也是不对劲。

    “是啊,乍一看想我的笔迹,仔细看,这也不是我签的!”祝满仓极不情愿地大声吼道。

    “这是你们村委会送上来备案的,你们有怀疑就找你们村干部去吧!”女干部也表现的不耐烦,要送客了。

    07

    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风声,村干部们开始了躲猫猫,村委会大门紧锁,与祝满仓他们玩起了猫捉耗子的游戏。

    从此,为了土地确权,为了拿回大家应得的利益,祝满仓和五十余户农民开始了艰难上访,他们要状告幸福村里的村长和书记造假糊弄土地承包户,状告县政府与村干部沆瀣一气坑骗农民。

    进京城信访、进省城告状、进县城政府门前集会伸冤,被拦截、扣押,或关黑房子殴打。

    上访的大多土地承包户的户主被恐吓、殴打,连祝满仓也被伤残了小腿。

    幸福村土地“以租代征”事件闹得沸沸扬扬,得到了上级政府的关注,十年上访终于有了新的转机。

    省政府责令县里有关部门拿出双方可以接受的方案,尽快妥善解决幸福村五十余户失地农民的补偿问题。

    “满仓叔,听说县政府拿不出钱来,就找到一个开发商,愿意给失地的农户每户一次性补偿六十万。”

    “这已经是县里最大让步了,但他们有个条件,就是要把村里最后的200亩集体用地卖给开发商,等盖好楼房卖出后,才能兑现。”

    “村里面的农户们正在交涉,担心开发商拿到土地后耍赖,不给钱,又要上访打官司,现在僵持着呢。”

    六十万,对祝满仓一个土里刨食的农户来说仍是个天文数字,他做梦都没敢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六十万,一定能够医治好小妹的心脏病。

    祝满仓一家开始重新燃起了希望。

    为了这六十万,祝满仓一家又苦苦等了十年。

    秀珍没有熬过这二十年,带着满身病痛撇下满仓和小妹,撒手人寰。

    小妹也没能等到六十万补偿款到来的这一天,留下祝满仓孤苦一人,寻她娘秀珍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

    鸡叫三遍后,东方渐渐露出鱼肚白,幸福村街道上传来汽车和自行车的喇叭声,将祝满仓从往事回忆中拉回到现实世界。

    祝满仓用冷水擦拭一把满带络腮胡子的脸,他的两眼通红,泪水已经流干了。

    祝满仓披上那件落满补丁的大衣,一瘸一拐贴近土炕沿,嘴里不住念叨着向小妹道别说:“小妹,你慢慢走,爹腿脚不好,不要把爹爹甩的太远,爹现在就去村委会,向他们讨要给你治病的钱。”

    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祝满仓又坐在幸福村村委会大铁栅栏门楼前,等待村干部,要讨说法。

    其实,村干部们一直在办公,甚至在村委会小食堂里欢声笑语,只是村委会大院开了个后门进出,祝满仓不知道。

    祝满仓忽然感到眼前晃动着许多熟悉的身影,只见他们一个个轻松松、乐呵呵,与满仓叔呀哥呀打着招呼。

    这些失地农户老哥几个,终于相聚在幸福村村委会门楼前。

    东升的朝阳斜照在金黄的大地上,照在祝满仓身上,暖洋洋的。

    祝满仓感到身子太累了,心也累了,他闭上眼睛,耷拉个头,身子一歪,斜靠在大铁栅栏门上。

    祝满仓要去追赶小妹,一同去寻找秀珍,在另一个世界里团聚。

    幸福村最后一个每年领取土地“双千斤”补偿款的农户走了,从此,“以租代征”的故事成为历史,渐渐被人遗忘。

    人们还记得当晚是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月光把大地映出一片惨白。

    子夜时分,莫名刮起来一阵阵黄风,黄风尖吼叫着,扬起的沙尘遮住了月亮的光芒,眼前黑魆魆一片,在不远处,幸福村村委会处亮起一片红光,映红了半边天,准确地讲,是燃起一场大火,火苗子和烟雾径直往天空中窜,三辆消防车轮番灭火也无济于事,大火整整燃烧了一个晚上,村委会所有房屋均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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