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过家家儿

小时候，我与同龄的伙伴们常玩儿过家家。那时，大人们都一天到晚忙着生产队里的事，听到队长的哨子声就集合下地，那年代农民跟城里工人一样都是集体管理，上班不准带孩子。大人下地前都会带着吓人的口吻叮嘱自家未到学龄的孩子：“别上墙爬屋、别到井台上玩儿、别去湾里洗澡、别玩儿火”（大概就这些个危险），孩子稠的家还要交代大的带好小的。我们这些在家自己照顾自己的小孩子，就常约到某一家玩儿过家家。带来的弟弟妹妹的也一起过家家，这些小不点就常常被指定为谁的孩子，不能再叫哥哥姐姐，要改叫爸爸妈妈了；有时因为角色需要，小不点会被当作谁家的狗啊猫啊什么的，有时还会被指定为一个器物只能原地不动。虽然小不点不能自主选择角色，但是能被大孩子允许当跟屁虫，他们依然兴高采烈。

现在的孩子很少玩儿过家家了，因为有许多孩子的爹娘自开始造孩子就有了科学的规划。事实上我们见到：现在孩子的父母，大都中了蛊，确信不疑育儿与花钱成正比关系。现在的家长很少陪孩子玩儿过家家，大概是因为要把时间和精力拿去换足够养活孩子的钱，至于育儿及其规划，一般还是交给祖辈带着，有些远见的，让孩子上既时髦又能满足虚荣心的课外班，是否兴趣使然就不得而知了。总之，现在的小孩子已经不玩儿过家家了。

孩子们不玩儿过家家儿了，过家家儿的游戏却没有停止，只是换了形式，换了大人们玩儿。也就是说大人们从来没有停止过家家儿的游戏。大人过家家儿不同小孩子，小孩子过家家儿就是玩儿，大人过家家儿却是正儿八经地工作。每次过家家儿都是有目标有意义有计划有组织有领导有措施有考核有绩效有奖惩….…总之，在他们控制的时空里煞有介事严肃认真的过家家儿。只要一声令下，就轰轰烈烈地过起来了。因为几乎每年都要搞规模浩大的过家家儿游戏，他们在其中已经深谙此道，极其熟练地进行着每一个桥段，一个一个步骤一个一个环节都作出严肃认真的样子，说那些如数家珍说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话，听那些耳熟能详都把耳朵磨出茧子的话，在共同营造的那种充满“X能量”的氛围里，完成坐着就能完成的任务和政绩（任何一次无明确肃清指标的游戏大都如此）。这样的过家家儿，在我看来，实在是没有小孩子过家家有趣。因为他们每一次过家家前就已经把过家家的好处都想到甚至已经实现了，所以，从开始过家家，过家家的过程实际上是在忙着总结过家家的经验和功绩。

我们小的时候玩儿过家家，多的时候都是模仿大人们的日常生活，这是源于本能的生活模仿,就像一些动物小时候嬉戏的情况。看似是稚气十足的过家家，其中的情节却是有模有样一点都马虎不得的，所以，我们小时候过家家是快乐的。比如模仿大人照顾孩子，让他尿尿就嘘嘘地诱导。

现在他们过家家，没有了情节，每一次都是那种套子式的模式：上头号召什么下边就附和什么。说什么该怎么说，前头说了什么后边该怎么跟着说，等等的都有一整套的路数，在其中厮混久了也就无师自通了。过家家都要遵守约定俗成的套路，中间有谁不按套路进行，往往会惹来同仇敌忾的不满或侧目，甚或被七嘴八舌贬低一通，然后，擅改者就学乖了，重新回到那套路上。那种乏味实在让人沉闷，对感觉沉闷者窒息苦痛实在不如死亡舒坦。

乏味的游戏玩久了，总有人会从童年里找灵感。小时候玩过过家家儿的人就想，要是过一个讲个人卫生的家家儿可能会生动有趣。试想一下，参与过家家儿的人都洗脸刷牙洗澡搓背化妆照镜子….…个人卫生肯定有一个质的改变。于是，大家如以往任何一次过家家儿时的热情一样，立即就洗脸刷牙洗澡搓背化妆照镜子……而实际上，人们也如以往任何一次过家家儿时的态度一样，就把它当作过家家儿。结果是，个个衣冠楚楚道貌岸然没有谁真的脱光了给人看。说好的相互搓背，也是事前商量好了相互搓的部位，然后就郑重其事地搓一下不痛不痒的地方，真正达到了和气一团其乐融融的效果。玩儿过了，让我更觉得乏味。要是没有期盼就好受些了！仔细想想，那种乏味的气氛，甚于匈牙利作家莫尔多瓦在《会说话的猪》里讲的那个“母猪架子”之于那些怨气的公猪。

孙隆基在《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中指出，国人面对的知识环境还处在童稚时期，也就是说处在解决了温饱的口腔期之后的肛门期。在我看来，若从当下人的生存的现状与实质看，尚处在口腔期与肛门期的过渡阶段，因为，现状的事实证明还有好大一部分人因为物质的欲求而不得不甘心受人制约，因为物质的欲求而选择沉默的活着或随声附和，就如我们小时候过家家儿中被随意安排了角色的小不点。

这样看，好大一部分人尚处在口腔期啊！即使有人成长到肛门期，仍然不是自我控制的排泄，还要听嘘嘘声。

这样过家家儿的结果只能是将人拘囿在幼稚园里不能成长，或是将人的智商永远停滞在孩子的水平，这就真应了那句俗话：“三岁孩子当家——啥事不懂”。可是，事实上，三岁的孩子果真当了家，他好像啥事都懂的样子，大家的智商只能随着他退化到三岁的智商，也只好陪着这三岁的孩子过家家儿。

《韩非子·有度第六》针砭时弊道：“今若以誉进能，则臣离上而下比周；若以党举官，则民务交而不求用于法。故官之失能者其国乱。以誉为赏、以毁为罚也，则好赏恶罚之人，释公行，行私术，比周以相为也。”“交众、与多，外内朋党，虽有大过，其蔽多矣。故忠臣危死于非罪，奸邪之臣安利于无功”。林语堂说：“这样的情形,何等暗合于今日,只有那些官僚士大夫阶级肚皮里明白” 。

所谓千年的自诩，有一样是真实的，自韩非至今两千三百年，是一直未变的：法阿贵，绳挠曲，以党举官，蔽善饰非，比周以相为也！

如此，这便是人们掩耳盗铃的幸福世界。这样的过家家不知将延续多久，不知何年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