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独孤
十月的天山,竟已入冬。
皑皑白雪,铺陈在这广袤的大地上,空洞而深邃。
这白,似乎掩藏起了所有的罪恶与丑陋,只留下寂静一片。
只有雪地里一人前行的脚步声,打破这份静。
风卷起地上的雪,刮得人脸上生生的疼。
绕是练家子,也受不了这恶劣的天气。
独孤找了一处山洞,暂避。
跟着独孤已经三年,从未见过她此刻模样。
在我心里,她一直是同一个表情,同一个动作,连杀人也是同一种招式。
她的眉头微蹙,不时在山洞里来回踱步,似乎深受此次行动的困扰。
我想替她舒展眉头,想替她安定情绪,想抚慰她躁动的心。
可是,我又忘了,我只是一把琴。
我能做什么呢?
我是一把古琴,唐代斫琴师雷清音所造,我是她生平第一把琴,也是最后一把。
安史之乱中,我被深埋地下百年。
我也是一把魔琴,我杀的第一个人,便是雷清音,只因不忍她受辱。我想救她,可当时的我,只是个婴儿。
当弦轻轻割断她的脖子,我感受到血液喷涌出来,尽数洒在身上,细软光滑,带着甜腥。
那一天,我杀了她,也杀了冲进雷氏大堂的无数士兵。
那一刻,殷红的鲜血让我迅速成长。
“琴儿——”独孤坐在洞口一方大石上,突然唤了声我的名字,随后朝我看了看,低头将自己的食指咬破,粘稠的血,滴在我身。
我贪婪地吸吮,慢慢幻化成人形,看着自己的身姿,四肢清晰。
“独孤。”我轻唤道。
她只简单嗯了一声,似乎仍被眼前的情绪困扰。
她不是我的主人,我从来只做别人的伙伴。
“谢谢你……”我由衷地说道,托她这一年来用血喂养,我的身体不再是模糊的白雾,我成人了。
虽然能幻化成人形,我却也有些心疼,眼神亦是柔软地看着她,仿佛要把她看透、看穿。
我用手轻托着她的手掌,柔柔说道:“以后,别喂那么多血给我,纵然我能化为人形,没了你,我又怎么生活?”
她唇角抿出一丝浅笑,我微微一怔。
她原本就是极美的,只是素日里身上散发的杀气和冷意,让人无法直视她倾城的容颜。
“琴儿,跟我说说你的前世吧。”她目光清澈,语调柔和。
我揉了揉后脑勺。
前世,似乎有些遥远了。
前世的我,是五火七禽扇,当年原始天尊老头心疼他的弟子,制成我的前身,赐予道德真君,后来道德真君协助武王伐纣,将我送给杨任,杨任最后也死了。
我仔细想了想前世的最后一幕,无边的大火,燃烧着鹿台,我的身体异常火热,几乎要忍受不住,我想我快死了。
“扇子,你会替我报仇吗?”眉如春山浅黛,眼若秋波宛转,胜似海棠醉日。
眼前,是一张梨花带雨的脸。
她是苏妲己——当世美貌、妖媚第一人,我无法拒绝。
我点了点头,她的眼眸里有了晶莹的泪珠。
她用匕首割断筋脉,红色的液体在我身上蔓延,血液的清凉压制了火焰的灼热。
看着她的脸,慢慢消失在火海。
我也终于有了自己的样子。
只是大火依然让我有了不小的损伤,法力全失。我只得寄魂于木,藏身于宫殿内。
我时常变幻各种样子,扰乱宫廷,只是为成全她最后一个心愿,然后,我看到了周的衰落,直至消亡。
有那么一刻,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经常想得头疼,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直至今日,我依然为此困惑。
独孤的嘴角牵扯出一串笑意:“琴儿,原来你不仅有人形,还有一个人脑啊……”
她的笑莫名的好看,映衬着外面的雪景,似乎也没那么萧条了。
夜为背景,她清秀的脸庞,如光芒四散般充斥着我的眼球,大脑里噼噼啪啪地响成一片,瞬间空白。
我不由得看呆了。
“琴儿——”她唤着我的名字,“知道这次要杀谁么?”
她将目光投向山洞外,如絮的白雪横飞,似要吹散这人间的愁怨。
我当然知道。
独孤一鸣,前武林盟主,一双霹雳掌横扫武林,十五年前突然隐退,近日才知他的藏身之处。
不知道谁要买他的命。
“呵呵……”独孤笑了,笑里却饱含着辛酸,“我要去杀他——我的父亲,独孤一鸣。”
我微微一怔,对于此次行动的凶险,虽早有思想准备,却依然因独孤的话而震惊。
“他那么无情,那么决绝地扔下娘和我,没有留下一句话,就跟着那个女人走了。仿佛这世上从来都没有过他……当时的我只有四岁啊……才四岁……后来,娘自尽了……”
她抿着嘴,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似乎连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你能想象一个四岁的孩子,她要如何才能在这个冷漠的世界生存吗?你能想象她每天像只狗一样地活着,就为了讨口饭吃吗?呵……你怎会了解?你只是……一把琴……”
她的语气慢慢归于平静,似乎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情绪没有了任何波动。
她缓缓起身,走到洞口,面对着苍茫大地,摇曳的火光,拉长她的影子。
洞壁上的身影异常萧索,透出些许清冷孤寂。
看不见她的表情,火光笼罩着她挺拔的背,瘦削而有劲,一袭白衣,在风雪的凌虐下,左右摇摆。
看着眼前的女子,第一次有了亲近的想法,我慢慢走过去,从背后环抱住她,虽然我知道,我的拥抱,对于她来说,那么不真切。
她的身子突地僵直,过了很久,终于变得柔软一些,转过身,回抱我,一股冷香充盈我的鼻腔。
轻轻地,她的唇触及我的额头:“琴儿,也许,我这一生,就如我的姓氏一般……”
一股液体顺着我的脸颊,流到嘴角,一点点咸湿的味道。
左边胸口处好似注入了什么东西,一寸一寸。
“独孤……”我想说什么,大脑快速地飞转,想寻找千年来积攒的词语,却发现,没有任何词语能形容我此刻的想法。
左胸膛突然有了异动。
“你还有我!”说出这句话,连自己都讶异。
她的头深埋我的颈窝,那里慢慢潮湿。
独孤没有再说什么,只静静地抱着我。
天地无声。
最终,我们循着袅袅炊烟,找到了独孤一鸣的住处。
我以为独孤一鸣的住处就算不是富丽堂皇,也不该是眼前这般破旧光景。
目过处,仅一间木屋,一口井,再无他物。
独孤一鸣端坐在小木屋前,眉须上已沾满雪花,他保持这个姿势应该很久了吧。
“你来了……”他没有睁眼,看看这个他离开了十五年的女儿。
我伏在独孤背后,仔细打量着他。他的身子微微有些发福,穿着一袭老旧的玄色袍子,头发花白,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名叫沧桑的痕迹。
很难想象这就是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武林盟主。
如果不是之前就知道他的身份,乍然一看,我会以为,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垂暮老人。
“你的手上有太重的血腥味……”独孤一鸣深叹道,“女儿,收手吧!”
当他说出女儿这个称谓时,我感觉到独孤身上杀气陡升。
这个傻老头,这样的称呼不仅不能为他博得活命的机会,反而会引发独孤忆起痛苦往事,加深对他的怨恨。
他会死得更快而已。
“你不配跟我说这样的话!”独孤轻叱道。
独孤一鸣叹道:“当初只怪我一时蒙蔽心眼,为了她竟抛下你娘,更没有顾虑到你的感受……当年……确实……是我错了。”
独孤一鸣带着她的小情人来到这里避世,却没料到她的小情人却只是仇敌的一颗棋子,最后东窗事发,独孤一鸣错手杀掉了她,而他也被对发妻的愧疚和自责折磨数十年。
千算万算,终究如梦一场。
人,总是被命运摆布的棋子,而已。
独孤冷笑道:“你在博取我的同情吗?可惜,我不是那个软弱的娘,你这招对我没用。”
独孤一鸣无奈地摇了摇头:“你……”
“听说你的霹雳掌当年难逢敌手,今天就让我来领教领教吧。”
言罢,独孤席地而坐,将我从身后卸下,置于盘腿上。
她一如既往般冷静淡定。
这是她的习惯,每次对阵前,总会弹奏一曲。
琴瑟之间,我的琴音会探知对方的实力,有些实力较弱的,用不着她动手,连我的魔音也抵挡不住,顷刻便疯癫或死亡。就算有能抵挡住琴音的,功力也会被削减两成,然而,下一刻即被独孤的“秋水一剑”毙命。
一曲《长门怨》幽幽道来。
独孤拨弄着弦,曲调幽婉,凄切的旋律如泣如诉,似乎透露着深切的绝望,我能感觉到独孤心中想着娘亲,脑海里出现了一个盼夫早归的弃妇身影,悲从中来,曲调越发哀婉凄厉。
我的身体四处散开,在独孤一鸣身侧围绕,他双眼紧闭,两行清泪垂挂。
他在蓄势待发还是束手待毙,不想再做无谓的挣扎?
容不得我多想,高音区的弦被独孤的玉指轻轻一拨,曲调忽转,陡地激越起来。
独孤要动手了。
当我到达独孤一鸣的身体时,遭到激烈的对抗,不愧是武林盟主,平缓的内力从他的每一个毛孔扩散,缓缓而出,绵绵不绝。
独孤在我身后阵阵内力催发。
我感觉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压力,快要让我窒息,濒临崩溃的边缘。就像当年鹿台的火一样,我的身体灼热,似有什么东西,就要窜出我的脑门。
“独孤——”感觉到那股力量快要穿透我的身体,我不禁吃痛地叫道。
她出剑了,身体腾空而起,一柄黑漆软剑从腰际拔出,如灵蛇吐信般,直抵独孤一鸣的面门。
独孤一鸣内力突然一收,我措手不及。
最后一个琴音消失前,我察觉到独孤一鸣的四肢脉搏处仅剩微弱的呼吸,他已然自断筋脉。
那他刚施发的强劲内力只是因为,我的攻击引发了他体内仅剩的元神内力,回光返照么?
“独孤——”我幻化成人形,冲上前去,大声喝道,“不要!”
当我牵住她的衣角时,秋水剑的剑锋也已触及独孤一鸣的肌肤。
许是听到了我的呼喊,她的剑锋微微一顿,偏离了原来的方向,只沿着独孤一鸣脖子一侧轻轻滑过,拉出一道血口。
独孤一鸣缓缓倒地,伤口没有继续流血,只有淡淡的血痕,独孤的剑从来不会见血,这次也不例外。
不知道他的伤口多深,也许剑伤并不致命,是他自己想死。
突然,独孤一鸣睁开眼睛,微弱地吐出一句:“如烟……放过……”
如烟?我疑惑地看向独孤。
她依然没有表情。
他没有再起来,也没有再说话。
手探到他的胸口,没有起伏,再探到鼻翼,没有呼吸。
我伸手阖上他的双眼。
“死了?”独孤收起佩剑,似是平静地问道。
我点了点头。
她浅吸了一口气,缓缓走向小木屋。
木屋里的摆设极为陈旧,却干净异常,看来他是一个爱收拾的人。
堂后是一间厨房,大堂左右两侧是厢房。
左厢房是独孤一鸣的起居室,除了简单的摆设,没有其他物件。
我们最后来到右厢房。
甫一走近,便有一股暗香袭来,这是名女子的闺房。
房间的摆设颇为精致,黄花梨木桌,紫檀木线刻梳妆台,门口正对着一张琉璃镶嵌围屏,绕过屏风,一张缠枝莲浮雕木床,床前白色轻幔双掩。
轻撩纱幔,床上赫然躺着一年轻女孩,豆蔻年华。
正瞪大了眼睛,愤怒地看着独孤,眼里似乎要喷出火来。
两行清泪却又醒目地和愤怒作对。
独孤虚空一指,轻点几下。
床上女孩立刻跳了起来,扑向独孤,发疯似的捶打:“你还我爹爹……还我爹爹……还我爹爹……你这个坏女人……你杀了我爹爹……”
床帏正对窗口,女孩躺在床上将刚刚发生的一幕尽收眼底。
独孤微微晃神,竟被扑倒在地,。
任由身上的女孩发泄自己的情绪,等到女孩哭累了,她才攥紧女孩的手,硬拉她起身。
我走过去,轻轻掸了掸她的衣衫,一袭雪白竟沾染不少尘埃。
她素来好洁,所以杀人从不见血。
“想要替他报仇吗?”我从来没看见独孤眼里有这样的神采,“那便学武,超过我,打败我,杀了我……便能为你爹爹报仇!”
那女孩听到这句话,身体颤抖了一下,想摆脱独孤的控制,却又力不从心,几次挣扎都宣告失败。
她放弃了挣扎,却又狠狠地近乎呐喊道:“我会杀了你!一定会!”
“那便好。”独孤晒然一笑,那笑晃花了我的眼,“不过,在此之前,你要拜师……”
独孤略微沉吟片刻,又道:“也罢,只能拜我为师了,毕竟这世上,论剑术,已无与我并肩之人。你若拜别人为师,终其一生,也难杀我……”
我不懂她要做什么,养个徒弟,教她武功,便为了杀自己?
那女孩却有些倔强:“我不会拜杀父仇人为师,你死了这条心吧!”
独孤有些不悦,眉头轻皱:“麻烦。不拜便不拜,我还是会教你武功……”说完,语气又放柔道:“你的名字?”
女孩瞪了独孤半晌,见独孤探询的目光不减,只得答道:“独孤如烟。”
“独孤……如烟……”独孤喃喃道了几遍女孩的名字,“独孤此一生,过往皆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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