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就像落下的雨滴

我们就像落下的雨滴

        我们就像落下的雨滴。

        短暂的坠落就像生命，地心引力就像永恒的时间。谁都知道必然会有一个终点，但谁也无法确定自己究竟落在何方。

        这么写好像挺有诗意，有一种凄美的浪漫。但实际上我今天想聊的完全不是什么浪漫，我打算用这个比喻探讨一下人的主观能动性的问题。

        一个人的主观能动性究竟可以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他或者她的生命轨迹？

        这是个非常抽象而复杂的问题，以至于很难用精确的统计和计量方法得到答案。不用说每个人的个体差异，单是详细地罗列出所有变量因素这件事，就几乎是不可能的。在人的生命之中，有太多的外部因素在影响着我们。即使像鲁滨逊这种远离社会，不参与文明与社交活动的人，也随时有可能因为一阵妖风不慎摔下山崖把自己弄死。

        既然如此，这个问题难道是无解吗？当然也不是。如果不能穷尽结果，我们就进行样本分析。既然无法得到精确答案，我们至少也要像量子力学那样，告诉你其实结果会出现在这样一个概率的云团里，大差不差。

        经过认真的思考和分析，我得出的结论是：微乎其微。如果想通过主观能动性的影响而改变命运与生命的轨迹，基本上属于痴心妄想。

        我并不是什么宿命论者。得出这样的结论也不是想说人生早已冥冥之中有天意，我们的挣扎都是无用功。我不认为有什么宿命或者天意，我只是认准了两点：第一，我们无法预测未来。第二，与外界环境所规划的通道相比，每个个体的主观能动性能够选择的范围十分狭窄。

        为了方便分析，我们姑且把人生划分为几个重要的阶段。

        首先是从出生到学龄前这一段，我们就叫做被养育期吧。

        这一阶段分析起来应该很简单，个人的主观能动性对自己生命的影响可以说极小。因为年龄太小，基本没有形成思想，所以还谈不上什么主观能动性这种东西。也有些这个阶段的孩子因为不小心摔下床成了残废，走到马路中央被车撞了之类。但谁也不能把这些行为归结为孩子自发的，有目的性的。很难证明哪个小孩子是因为觉得生活太苦闷而选择戕害自己，或者是领悟了人生真谛后主动选择放弃生命。所以可以说，处于这个阶段的人并没有什么主观能动性。他或者她基本上无法自发、主动地影响自己的人生轨迹。

        接下来就是接受教育、逐渐形成社会观、价值观和人生观的阶段，我们姑且称之为成长期。

        处于成长期的人就复杂了很多，而且开始有了真正的主观意识。但相对而言参加的社会活动比较简单，人生经历也处于初级阶段。不论在什么样的社会形态和生产关系中，这个阶段里人的主要社会活动就是学习与积累。有些人学习非常好，总能考全班第一。而有些人就不那么出色，脑子迟迟不开窍。但这样的差异有多少是人的主观能动性造成的呢？

        很大程度上，分数决定于应试者的记忆力、理解力和对所学习内容的兴趣。记忆力和理解力这些东西，和主观能动性基本上无关。谁都希望自己过目不忘，一点就通，可这个确实不是依靠什么努力得来的。你可以努力地多背几遍，但不能否认的是确实有人记得更牢。你可以买两本练习册，全都认真做一遍，但也不一定会比没做过的学得更好。主观能动性可以弥补一些先天能力上的差异，但我们很难相信主观能动性是学习能力中决定性的因素。如果它真可以成为主要因素的话，我觉得倒是好极了。人们完全不需要关注哪所学校，哪位老师，哪里的学习环境更好，只需要把课本放在孩子面前，然后不停地敦促他或者她再努力一点。

        关于学习兴趣这件事，就和主观能动性有更多的关联了。的确，如果培养起了浓厚的学习兴趣，就很可能得到更好的方法，从而主观上更乐意花时间去钻研，获得好的学习效果。但培养兴趣本身，又是一个外部因素占据主导地位的事情。家庭的影响，同学的影响，老师的影响，学习过程中的经历等等，都有可能成为一个人对某个学科感兴趣的原因。一个人因自发的原因而喜欢或厌恶某个学科，似乎不大可能。

        你或许会说，万一某个孩子自身的性格就适合学习某项内容呢？且不说性格对于这方面的好恶究竟能有多少影响，单探讨性格的形成本身也是一个完全由外界因素决定，不受个人主观能动性支配的过程。没有哪个人能够选择自己的性格，如果真能选，估计人人都要得选择困难症。因为所有的性格都是双面的，没有高下之分。越细心或许就会越较真，越乐观或许就会越天真，而越坚强或许就会越固执。有句话说，性格决定命运。很多人还觉得很有道理。但如果转念一想，这句话和“命运不由你自己掌握”说的是一样的。因为性格不可能受主观能动性的支配。

        下一个阶段，是人们参加工作、繁衍后代、创造社会价值的阶段。我们把它叫做成熟期。

        毫无疑问，这也是一个人的主观能动性最成熟、最有影响力的时期。这个阶段的人可以根据自身经历或借鉴他人的经历，对未来之路做出选择。

        我们在当今的社交媒体、出版刊物上，常常可以看到“鸡汤”类的文章。当然都是写给成熟期的人，告诫人们要努力工作、努力生活。它们说“细节决定成败”，“做人生的赢家”，“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好习惯的养成决定一生”，凡此种种，吧啦吧啦，吧啦吧啦。

        这些所谓的“成功学”，“人生指南”，“销售圣经”之类的文章基本上都有一个固定的模式，就是引用范例。有的是给你讲一个名人的成功，有的是举出无数相关的人物故事来。然后告诉你，人生就是这么简单，只要你怎么怎么样，就一定能怎么怎么样。简单到就像1+1=2一样清晰明了。

        我在大学刚毕业的时候，也曾被这些书搞得热血沸腾激情四射，像个二愣子一样相信人生的法则竟然会如此简单，光明的前途就掌握在我的手中。

        其实稍微用点脑子想想也知道，写这些文章的人只是使用了很简单的手段就蒙蔽了清纯的人们。从逻辑上讲，叫做把既不充分也不必要条件当成了充分条件。在论证命题的时候，这是巨大的错误，如果老师够严厉，你手上是要挨板子的。

        比如说，我也可以这样举例子。比尔·盖茨退过学。乔布斯退过学。微软和苹果是当今世界非常有名的计算机公司。所以我跟你说，你只要是退过学，就会创立世界知名的计算机公司。当然，如果恰好你还是个男人，那你成功的概率简直爆棚。因为你看，不论比尔·盖茨还是乔布斯，竟然都是男的。

        这就是典型的把既不充分也不必要条件当成充分条件的例子。看着都可笑，对吧。

        以上提到的那些“成功学”的书，表面上看并没有我举的例子这么荒谬。有些还很有说服力。比如说，比尔·盖茨是个注重细节的人，乔布斯也是个注重细节的人。所以只要你多注重细节就能成为他们那样的人。

        这又是胡扯。因为注重细节这种事儿，基本上每个人这辈子都做过不止一两件。比尔·盖茨算算数算到了小数点后面第三位可以说是注重细节。我今天早上系鞋带把鞋带塞进鞋里也算是注重细节。之所以写比尔·盖茨而不写我，是因为我没有创立微软，并不是因为比尔·盖茨比我更注重细节。由此可以看得出来，注重细节这种事和人生成败完全是八竿子打不着边。

        这也可从一个侧面看出，即使是在成熟期，对于自己的人生轨迹，一个人的主观能动性也不可能为所欲为。如果你和曾经大学刚毕业时的我一样，觉得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可以对未来人生起主导作用的话，很可能就犯了上面提到的逻辑错误，需要反省一下。

        当然，对于成熟期的人，我们都相信自己的主观意愿是可以影响未来人生走向的。而有趣的地方就在于，在推动未来人生道路的所有合力中，我们的主观能动性究竟占了多少份额。

        首先从大的社会学角度来看，伟大的人物们改变了整个世界，他们个人的主观能动性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历史与自身呢？如果没有法国大革命的铺垫和准备，拿破仑又如何能建立法兰西帝国成为皇帝呢？如果滑铁卢一役他派去追赶敌人的部队及时赶回，拿破仑是否会败呢？当然历史没有假设，但不论何时，当我们认真观察历史的时候，都会发现，当时的每一个人都仅仅是参与者，很难说某个人本身在创造历史。

        我们之所以说某人创造了历史，也仅仅是表示在那个时间节点上他或者她站在了某个重要的位置上。他或许为了这个位置曾经努力奋斗，但既然谁也不知道未来如何，也就没有人可以事先知道自己的位置是否“正确”。我们根据对以往的认知和经验，刻意地把自己引导向我们认为理想的方向。但究竟会去向何方，谁也说不清。个人的努力往往只是历史大潮中的一滴水而已。

        李世民可以算得上是历史上贤明的皇帝，但在“玄武门之变”前，他并没有最终坐上龙椅的资格。我们可以说，干掉亲兄弟这件事是他的主观能动性对自己未来人生一个关键的选择。但是他亲哥李建成也一样可以有这样的选择。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或许只是觉得自己已经是太子，必须保持体面，杀亲这些事需要等到登基了再说。如果当初是李世民被立太子，那是不是李建成也会朝他射一箭呢？可能性很大，毕竟他是哥哥，而且带兵也是一把好手。

        还是那句话，历史没有如果。之所以探讨了这么多，只是想说谁都不是心血来潮就会举起弓杀人的。客观现实推进到了那一步，是谁都要举起弓。所以主观能动性在那一刻的选择余地并不大。

        从小一点的个人角度而言，似乎更是如此。我们扮演着社会为我们分配的角色，承担着自己的身份应当承担的义务，生活在熟悉的环境与团体当中。从表面上看成熟后的我们有了无穷无尽的选择，而实际上成熟的过程就是理解规律、认识社会、学习规则的过程，我们所处的时代、环境、国家、民族等等一切的外部环境，最终打造我们成为今天的样子。成熟使得人们在社会中的目的性和三观都在无限趋同，这也是我们得以在社会中生存的必要条件。相对于时代与社会的客观条件而言，主观能动性在人生道路中的影响的确非常微小。

        由于自身生活在这些庞大而无法撼动的客观条件中，使得我们往往视而不见。它们就像地球自转一样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和影响着我们，但除了太阳在天空中划过的轨迹之外，没有人注意到它的存在。

        改变命运的事情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我想说的是，它们基本上都不是因为某个人主观的努力造成的。

        我们都知道马云有钱，口才又好。他也经常大谈人生的心得。对于这些心得，我们应当注意两点，第一，如果他某天没钱了，或许这些心得就不那么正确了。第二，他的有钱，和这些心得之间的关系，微乎其微。你可以说他主观的努力造就了今天的人生，我也不否认他的能力与才华，但事实往往需要更科学的理解方式。

        我认为，在成就事业这件事情上，人的主观能动性和客观机遇与条件相比，绝对占极小的比例。古语有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是非常客观合理的认知。正如我们之前所提到的那样，很多时候，人们连做出选择的空间余地都非常小。那个当年在外语系任教的马云老师，怎么会一门心思开一个在网上卖东西的公司呢？如果你翻查历史，会发现这完全不是什么一拍脑门的灵光闪耀。从老师到翻译，从接触网络到给政府做服务，从放弃第一个业务到新一轮创业，每一步都是历史与时势的推进，每一个选择可以说都是当下的大局与机遇促成的结果。

        马云的眼光很好，而运气简直可以说属于“祖坟上冒青烟”级别。要说主观能动性在这一系列的变局与发展中起到了多少作用，真的没多少。你或许会说，至少人家在坚持，不屈不挠地熬过了艰难依然选择了正确的道路啊。可是值得思考的一个问题就在于，没有人知道未来会如何，如果中国互联网的发展与普及迟滞半年或者提早半年，马云当年的所有赌注多半要输个精光。这也是有无数反面例证可考的。

        在正确的时机正确的地点做正确的事，这是谁都知道的成功秘诀。可是关键就在于，在面对未知的未来时，谁都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这就好像一个正在扔色子的赌徒，主观能动性能决定的，只有扔下色子这一件事。至于是输是赢，他当时也不知道。如果赢了，他就是马云。如果输了，他就不是。

        而有意思的一点在于，如果反转条件，说起一个人的主观能动性在摧毁事业这件事情上能做的事，那可就非常多了。俗话说“创业容易守业难”，似乎就是这个道理。创业成功非常难，但套用我们刚才的理论，既然一切都只是扔下色子这一件事，那么创业本身其实是很简单的。毕竟人家没说创业成功很容易。至于守业，因为前提是“业已成”，那么后面的事情必然需要无穷无尽的努力。对于那个扔色子的赌徒而言，就是一旦赌赢了，就立刻收手，从此以后再也不赌。或者立刻神灵附体，保证每次扔色子都能继续赢钱。不论哪种情况，都是很难做到的。

        所以在事业或者生命中，一个人的主观能动性最能体现出来的地方竟然是败家或者挥霍。你赚了再多的钱，祖坟上不停地冒青烟，也挡不住自己犯傻或者败家来得快。所以从这个角度而言，马云依然是值得尊敬和学习的，至少他在挥霍这件事情上控制得不错，才能保证守业成功。不过话又说回来，正常的人绝对不会主动去败家。之所以败了，也多半是因为客观原因造成的。比如染上恶习啦，外部社会条件改变啦，个人性格原因之类，而仔细想来，客观地讲，这也绝对不是主观意愿所能够影响的范畴。

        讲了那么多，我们可以回到文首提到的那个比喻上来了。

        我们就像是落下的雨滴，在天空中迅速地下坠。如果想要改变落下的轨迹，我们可以扭扭身体，让自己稍稍偏离路线。但谁也不可能知道这些改变究竟会把我们带到什么样的目的地去。或许本来是一片美丽的花园，结果扭了扭身子，落到花园附近的臭水沟里去了，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而随便刮来的一阵风，都很有可能把我们带到更远的地方，那是无论怎样扭动身体都不可能到达的位置。作为雨滴，我们无力改变风的方向，更不可能影响它的力道。

        唯一知道的，就是地心引力会始终如一地把我们拉向地面。那里是雨滴们最终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