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假中去了一趟闽南旅行,在我们住的院落两边,全是高耸挺直的棕榈树,走在树下,我常常怀疑那树干是水泥砌成的,禁不住的会贴着树干观赏摩挲,靠近了才看清那深灰的色下也是粗糙斑驳、深的浅的纹路纵横盘延。盯着眼前的深色纹路,我倏地想起了那双肤色深得透着亮光的手,那是儿时喜欢在手背上塑造各种山峰造型的手,因沧桑浸蚀,手背的肌肤已如软蜡,任意捏起一撮、造成细细一条山脉的形,松开也不会弹将回去,除了用手再抚平,那便是外婆的手。
外婆的手背常常是我塑造各种想象的游戏场。我曾在隆起一座山峰后问外婆,我这样的按捏提起,揪着你的皮肤,你为什么不会疼痛呢?外婆只笑着没有回答。记忆中这双手又何曾仅仅是给我把玩的玩具呢,仿佛外婆所有的细言慢语和双眸的笑都住在我堆起的山脉里了,且一直都有一盏光亮柔软灯的光长明在此。
儿时总是贪食的,所以在忆起外婆时,便离不开那些满足我馋嘴的时光里,外婆细琐的好和明媚的笑。
母亲总说我是幸运的,生下来时正是初夏的季节,不至冷亦还未进入暑热,我趁着这份幸运,儿时也是在每日都有水果吃食的日子里度过的。
记得,冬日里,每天早饭后,外婆便会搬一把竹椅在平台上,将我安放其中,对着太阳晒脚,不需稍等一会子功夫,我回头时外婆定是在身后变着戏法般的递给我一个脆桃、或是两个杏子,阳光下翘着一双花棉鞋的小脚没有扑闪一会儿,桃子或杏子便被我消灭掉,再回头时,外婆便会说:今天没有了,明天再有。记忆中,除了我吃的那几个果子,家里便不会有多出的一个半个。在我吃完了果子时,通常那会就有一位收潲水的阿婆到楼上来,和外婆如姐妹般攀谈一番,随后便收了家中前几日的潲水去,换给外婆角分的票子,外婆会仔细将票子折叠整齐收将在便衣外褂的口袋里,到了明日,那便是换回我阳光下享受的蜜甜果子的来源了。
那潲水换回的角分的票子,其实就是外婆专门储着为我解馋的法宝,外婆的床头一直有一个浅紫色的铁药盒,多出的钱她便会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盒子里,每天看到盒子安好地放在那里,我便如同看到满足自己愿望的百宝箱一样安心,知道无论怎样的馋虫,外婆也都会有变戏法般打发的办法。
夏天吃冰,是父亲和母亲所不允许的,我便在他们上班时央着外婆给我买。小楼的楼下,从天气刚刚热的时候开始,便有一个邻居在那摆着木质的冰棒箱子卖冰,一听到那木块敲打木箱的吆喝声,我便按捺不住渴望的心,这时候外婆便会给我一角或几分,让我下楼去自己买冰。
记得有一天下午,天气闷热得空气仿佛要煮沸一样,我已是吃了三支冰了,可是热天里越是吃冰越是觉得不解暑不满足,我央着外婆再给我五分钱,下去再买一支香蕉味道的棒冰,原以为她会严厉拒绝我这样的贪得无厌,或者如母亲一样告诉我再吃冰会怎样的不好,没想到外婆一如给我第一支棒冰的钱时一样,极其温和只叫我路上慢点。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那天下午热到什么地步,亦或者吃冰是会上瘾的,第四支棒冰吃下去后,我竟然要求再去买最后一支,世界上最慈爱的外婆仍是给了我一角钱,在我快跑到棒冰箱子边时,夏天的雨已经飒飒下来了,由于跑得急或者是已知自己太贪心而懊恼的缘故吧,我一个踉跄便摔倒了,在我爬起来时伴着雨水的降温作用,便也失去了再去吃冰的欲望了,一瘸一跛地走回家。外婆依旧温和地对我,挤了热毛巾给我擦腿,我自己却没缘由地大哭起来,我自知不是因为摔得疼了,而是羞愧于自己的贪吃和感动于外婆的怜爱。那一刻,我感知到外婆不仅仅是有爱的外婆,也是有颗慈父般的隐忍宽厚的胸怀,用巨大的心房包容着孩子肆无忌惮的跳跃,在巨大的包容里,让孩子自己找到回家的路。
潲水换回的零食是外婆爱的表达的一种,而另一种便是将平淡无奇的食物做成能让我偷偷吃完再去告诉别人它的美味的神奇方法,那是外婆变着法的美食魔法。
一天,已经上小学的我对外婆说,同学们每天早晨的早点都是各式各样的,很多彩色的糕团看起来十分诱人,可是我却从来没有吃过,我好想知道那些红绿的糍团里是什么样的馅。外婆问我,那些是不是像年糕一样糍糯的食物?我答是彩色的,一定是比年糕香甜油腻。第二天早晨,还没有起床,我便闻到厨房里飘来的油香的味道,外婆在给我煎一份早餐。待我背着书包准备上学时,外婆将经过香油煎过黄澄澄的三条年糕,洒上雪白的砂糖,用绿色的荷叶包裹着递给我,荷叶沁人的清新香气合着年糕的甜味,如同暖暖的晨曦中透出的青竹上露水的甘甜味道。外婆说她昨夜想了半天,将年糕用香油煎炸了应是和我说的糍团有相似的味道的,洒上糖就一模一样了。我小心翼翼握着荷叶包裹的年糕,走在路上只打开看了几眼、嗅了嗅,并未舍得吃,香味依旧是扑将而来,想着外婆弓着背给我煎年糕的样子,眼泪早就模糊了,那是我一生中吃过最香甜美味的甜点,绿色的荷叶、黄色的年糕外壳,再也寻不到那样和煦的色彩搭配了。下课后我在操场的一角和着眼泪吃下了三条年糕,砂糖点点的粘在嘴角,如清风起来时,抚摸脸庞的温柔,那是忆念着外婆爱的感受。
多年后,当我遇到有着法国血统、富有盛名的香橙味玛德琳时,只淡淡有些欣喜和流连,却永不及荷叶包裹的年糕无法忘怀的醇厚的香,曾想,若是普鲁斯特曾闻过荷叶年糕的香也会在《追忆似水年华》中赘述一番吧。
小时候,在外婆床头有一扇窗,正对着外面在当时算是宽阔的马路,外婆便摆放了一张小木椅在窗子下方,每天,外婆都会扶我爬到木椅上站着,抓着窗棂看外面的世界。大路上人来人往,在那扇小窗前,外婆教我认识了车水马龙和邻里和睦,教我知道了顺着这条马路外面便是我们要去的世界,直到现在,我依然是喜爱站在窗前看外面的世界,有时朝霞满天有时却是一畸荒凉,但仍然相信越过眼前,外面便是我们要去的世界。
外婆离开时,我上小学二年级。曾经和母亲说,外婆一定是成了神仙去了,因为神仙是不会生气恼怒、没有嗔怪,亦是对好恶都没有分别只有平和慈祥,外婆便是这样的,街邻中谁是谁非从未从她嘴里露过评价,阴晴圆缺她亦都是明亮地迎笑,她若不成仙去,怎么她床头窗外的月亮会那般明亮、星星会那般清洁、澄静如水呢?
窗外,夕阳映染了半边天,一大群在外飞倦的鸟儿正在归巢,我才注意到,眼前这棵还未来得及露出春芽的苍树上挂了好些的鸟巢,鸟儿或站在树梢上或钻进自己小巢里去,红色的霞将树枝树干镀得光闪。我又仿佛见到外婆提着好多彩色的箩篮,将笑脸挂在树梢的每个巢穴上,箩篮中是给飞倦了的孩子们准备的礼物,也许只是叠的整整齐齐用潲水换来的零角分,也许是转过背变出戏法的脆桃和杏子,又或是夏日里浇出清凉的棒冰,但总归是甜味难以忘怀的,让飞倦的孩子总能找到树梢上的微笑,知道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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