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了解,中国目前农村留守儿童数量为902万人。我小时候也是一名留守儿童,父母忙于生计到上海打工,一直把弟弟和我寄宿在亲戚家。放暑假时,我们跟现在的很多留守儿童一样,条件允许的话,我们会被父母接进大城市,同他们度过一个短暂而匆忙的假期。
第一次去上海,我对这个城市充满向往与幻想。从父亲的来信中,我知道他们开了一家早点铺子,生意很好很忙。那时,我跟弟弟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一岁。我们是被老乡坐大巴顺带捎到上海。父亲在约好的地点来接我们。
我一生都不会忘记父亲来接我们的场景。我们的大巴车停着一个破旧的长途汽车站内,我从车窗看到他骑坐在一辆破旧的三轮黄鱼车上,车子好像刚拉过煤球,上面全是黑煤灰。显然等了很久,看到我们的车进来,他赶紧跳下车跟了过来,身上穿着一件某调料品牌赠送的深蓝工作服,光脚拖着拖鞋,和那个停车场破旧的环境很是协调。如果不是专程接我们,我会以为他是专门拉货的师傅。
不到40岁的他,头发花白,身体发胖,脸上似乎还有没有擦净的面粉。他叫“燕子飞”时,(燕子是我的乳名,飞是我弟弟的乳名,每次父亲叫我们姐弟时都是连读的。)我都缓不过神来,父亲怎么一下子老成那样!父亲跟老乡寒暄时,我跟弟弟自己走到黄鱼车边,从背包里掏出报纸,铺好位子爬了上去。我俩面对面坐着,彼此对视了一下,想说的话谁也没有开口。
父亲过来见我们已经坐好了,熟练地跨上车子,用高昂愉悦的声音喊了句:“坐好了,孩儿们,爸爸要发动了。”那语气跟小时候讲《齐天大圣》时一模一样,我有点想哭,但迅速调整好情绪,愉悦地回了句:“坐好了”。
我父亲不该是这副模样。记忆中他虽不算风度翩翩,但是个清瘦干净的男子。那时他在一所名办小学任教,是家乡小学为数不多会讲普通话和认识五线谱的人。他写着一手好看的粉笔字,听到一首新歌能用风琴弹出来。后来,他辞职下海,跟伯父们做些木材商的生意。每次从外地出差回来,穿着当时流行的花港衫,带着墨镜,母亲骂他像个“二流子”,可我觉得父亲很帅。父亲是在一次携带货款的途中被小偷下了蒙汗药,偷得身无分文,差点客死他乡。从此,我家债台高筑,再无宁日。
八十年代,能成为“万元户”是件特别了不起的事,而我们家一下子变成了“负万元户”。那段日子家里发生过很多砸锅卖铁,众叛亲离的事。使母亲从一个还算贤淑的女人变得飞扬跋扈,使父亲从一个意气风发的“二流子”变成众人眼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窝囊废。
他一切听随母亲的安排,跟母亲开了个早点铺子,手艺不好,蒸出的包子硬得能砸死野狗。有人来讨债,他会躲到储物间由母亲出面摆平。他再也不讲故事给我们听了,在母亲眼里,认几个毛字,真没什么卵用。一次我考试成绩差,他罚我跪下,我不跪。他责问我为什么不如别人的小孩,我敢顶撞他:“你不也不如别人的爸爸吗?”让他狼狈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再后来他们去上海务工了,因为家里那点收入根本不够偿还债务。显然,外地的处境并不是他们信中写的那样一切顺利。他们经历了很多次店铺的拆迁,房东的涨租,城管们的争执,坏人的敲诈,父亲还出了一次车祸。他们在外面过着艰辛不堪的生活。
他们对钱缺乏一种极度的安全感,偿还清债务后,又攒钱给我们姐弟俩上大学,直到做不动早点生意了,又回老家开超市。2012年父亲被检查出胃癌,手术后我们让他们不要再做生意了,谁知弟弟的生意经营不善,又欠下了债务。他们舍不得扔下盈利很好的店,继续坚持干,直到15年胃癌复发,彻底把自己累死了。
现在,我也是一名六岁小男孩的母亲了。如果你问我,当了父母是什么体会。我想说父母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堪的斗士。他们忍受着生活的各种艰辛与不堪,负重前行。
我现在过得并没有比当年的父母光鲜多少。上班时在公司里做的是一线销售的岗位,创业时,摆过地摊。人到中年,跟当初的父母是一样的,上有老下有小。现阶段中国所谓的中产阶级的崛起,与我们并不没有什么关系。我们肩负着高额的房贷、年迈父母的病痛养老,子女各种“花式拼爹”教育。甚至贫富的差距让我们比父母的那一代更加的焦虑。
孩子上幼儿园了,朋友圈里的同学家长经常晒各种海外旅游、各种海鲜餐厅的高级料理。而我能支付孩子旅游去的最远地方是上海。一天,幼儿园里布置的家庭作业是写出自己家的车牌号。显然,老师默认为每一家都是有轿车的,但事实上我们家没有。有家长组团报名钢琴课,面对高昂的学费,我也只能虚伪地声称孩子不喜欢而去拒绝别人的好意。每一年寒暑假,因为上班没法照顾孩子,只能把孩子送到乡下爷爷奶奶家。这种分离跟我小的时候留守的时间刚好是相反的,也是在那一刻我才深刻体会到我父母当初离开我们的不舍。
打算送孩子回乡下的前几天,我想陪他看一场电影,我以为《麦兜响当当》是部儿童动画片,看了才发现更适合大人看。6岁不到的孩子还不太能理解剧情,昏昏然想睡觉的样子。我看到麦兜考试考砸,以不吃鸡惩罚自己时。 麦太太说:妈妈在外面其实也不是一头成功的母猪,我每天四处奔波从早到晚,回到家最开心,最开心的就是能做一顿好吃的,看着你吃的样子。这个是我能够给你的最简单、最基本的幸福。所以 如果你以后再也不吃妈妈做的鸡,妈妈再也见不到你吃鸡的样子,那妈妈的一切就没有了。忍不住掉下泪了。
孩子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会哭,问我怎么了,我说:“想你姥爷了。”
儿子不开心:“我还以为你舍不得我让去奶奶家呢!“
那一刻,我好想给他讲个故事:妈妈曾经也有一个不成功的“麦爸爸”,每年春节过完了,都会把妈妈和舅舅留在亲戚家。他虽然非常努力,但并不成功。他开过最高级的车是电动黄鱼车。他人生最光辉的形象也就是年轻时穿过花港衫。他终年都是深蓝的长工服,背后像个流动的广告牌,印着“海天酱油“或”雪花啤酒“。他站在柜台里,很少说普通话。门口的广告牌上写着漂亮的粉笔字,只是再也没有人叫他一声”凌老师“。他按计算器的速度飞快,完全忘记曾经还会弹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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