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语言确实是人类的奇迹,那么文字就是这个奇迹的见证。 —— 尼古拉斯.巴斯贝恩《文雅的疯狂》
我一直对语言本身有种莫名的爱,这么说并非表示我语言学得很好,毕竟我的中文语法也是乱七八糟的,被外国人问到时也常常会哑口无言;初中的时候被加拿大外教忽悠说“我们外国人说英语全靠语感,不学语法的”,结果我的英语果然全靠语感,语法是高三临时突击的,所以总没什么底气,现在想来,当年的外教可能就是早年那种一无所有靠张外国脸混中国的人吧。
以前觉得从文字的美感上来说,中文是无与伦比的,唐诗宋词真的能爱几千年!但后来才明白,每一种语言都有自己美的地方,只是在翻译成中文时为了符合中文阅读习惯而常常会被扭曲了,所以即便译文做到了“信达雅”,依然会流失掉许多原文表达的美感。去年听船长的公开课,他说“无法体会英语诗歌的美妙之处只能说明你的英语还不够好”,深以为然。
这个月开始读两本书,《包法利夫人》和《道德经》,因为懒得查字典,都是找了中法文版本对照来读的,由此,对因为语言表达习惯不同而产生的翻译本对原文精妙处有所折损这一点有了更深刻的体会。《道德经》的句子翻译成法语版简直就是平铺直叙到莫名其妙了。而《包法利夫人》的法语原版里有好几处读着觉得十分美妙的地方,也没办法直接翻译成中文(翻译成书里的中文有种老生常谈毫无新意的感觉;要表达原文的精妙,又会变成不是翻译,而是解释了)。
举两个《包法利夫人》的例子来说(毕竟我才读到十分之一):
”敷料热烘烘的气息,在脑海中跟露水的清香交融在一起;” 这一句中文读起来就很普通,“露水的清香”,谁都写得出来。法语原文是 L’odeur chaude des cataplasmes se mêlait dans sa tête à la verte odeur de la rosée; la verte odeur是绿色的香气,rosée则有两个意思,一是露水,一是淡粉红色。淡粉色散发出的绿色香气,就有一种很妙的通感。
“一天过去又是一天,冬去春来,夏天过后又是秋天,日子就这么一点一点地打发过去;” 原句为 un jour chassant l’autre, un printemps sur un hiver et un automne par-dessus un été, ça a coulé brin à brin, miette à miette; 第一句用的动词是一天“追着”另一天,有种仓促的感觉;然后写的是“一个春天在一个冬天之上,一个秋天在一个夏天上面”,通常形容时间会用一种水平线性的描述方式,之前以后,冬去春来,作者却给时间画了条垂直坐标轴,突然就有了一种时间的叠压累积的厚重感,好妙!brin,一小截树枝,一小段;miette,面包屑,小碎片;时间就如同残枝碎屑一般一小段一小段一小片一小片地流逝…比“一点一点地”更有细碎落寞的感觉。
前阵子突然想读日文原版的《源氏物语》,对和歌俳句也很有兴趣,于是去年年底开始自学日语。今年听安宁老师的日语课,除了语言学习方面,从老师的学术态度和人生经验上也都受益匪浅。对她说的那一句“母语学不好的人一定学不好外语”印象尤为深刻。于是听到她推荐山口仲美的书的时候,我便找来了这一本来读(虽然老师推荐的是山口仲美关于拟声词拟态词的书)。
老师说:“正因为自己不够好,才要多向好的人学习。正是因为自己不够文雅,才要多读好书。”
写给大家的日语史 山口仲美
序章里举了一个例子,把一个有拟态词的日语句子翻译成英文,再从英文翻译回日语就完全失掉了日语原句的独特感觉。日语有太多的微妙情绪在里面,还有很多可爱的拟声词拟态词,翻译成其他语言的时候很容易无法体现出来,真的是太可惜了。坐着由此写到文化一元化的可怕之处。学外语的同时,真的要好好爱护自己的母语呀!
奈良时代与汉字邂逅 ——> 平安时代驾驭了汉字 ——> 镰仓、室町时代书面语与口语分离 ——> 江户时代口语形成了现代日语的基础 ——> 明治时代口语与书面语愈加背离
在早于奈良时代的以「口语交流为主导地位的社会里,语言本身具有远远超出现代人想象的神奇力量,即所谓的“言灵信仰”。」
在日本动画里经常会看到,每个绝技都有名字,每次使用之前都必须要大声地喊出来。如此说来,金角大王的葫芦用的也是言灵系统嘛?
得罪了女帝称德天皇的辅治能真人清麻吕被改名穢麻吕并遭流放。这样的故事,在我大清朝也有发生哪,阿其那和塞思黑。
认为语言具有左右现实的能力,于是便产生了“禁忌”,这样的故事也一样在两国都有。日本民间故事里,妖怪的名字被人猜中后立刻失去法力;鲁迅先生写的美女蛇则是唤了人名,如果应了声,晚上就会被吃掉。总之,名字是很关键很私人的,不能随便告诉别人,也不能随便应声。日本古代的女性也只把名字透露给认定可以以身相许的男性。
尤瓦尔·赫拉利在《人类简史》里说,人区别于动物,在于八卦能力。人会讲故事。然而,语言是种转瞬即逝的东西。小范围内可以用语言讲故事,大范围的沟通和一代代的传承则需要记录,相较于更费时且容易产生误解的图画来说,文字成为了记录的最佳选择。
在某种意义上,要改造一个现存的、自成一体的东西,实际上比创造一个新东西更难。
韩语的“训民正音”吸收的是汉语拼音的原理创造出来的语言。而日本人走了一条更蜿蜒的道路,时至今日,现代日语里仍然有大量汉字,而汉字还分音读训读,尤其是人名地名这些虽然写的也是汉字,却不能随便乱读,外国人学起来真的是很麻烦啊。
比如“村上春树”的名字,其他三个字都是常用念法,“上”字偏念做kami,kami的常用字有三个:神、紙、髪。“上”念做kami的话,大概是引申了用“上”来指“上方的神明”,而日本天皇也是神(的后代),所以也用“上”来指君主、皇帝、天子。于是,我每次念“村上春树”的名字,脑海里浮现出的都是“村神春树”啊,好想膜拜。
看到作者说「像日本最古老的史书《古事记》,今人通过汉字可以理解其中的意思,但却很难出声朗读。」瞬间感觉欣慰,在阅读日文古籍这方面,作为中国人的优势完全体现了啊!连日本人都很难朗读的东西,我竟然还苦恼上哪儿去弄个注音版的。
日本人也会有看到汉字不知道是应该音读还是训读的苦恼,所以出现了「万叶假名」,用一个字来标一个音,比如:山(yama)— 夜麻,雪(yuki)— 由岐,色(iro)— 伊吕...所以“雪的颜色”写在《万叶集》里就是“由吉能伊吕”...原来那些做作的看起来莫名其妙毫无意味的日语要用“汉字读音+和语意思”来理解,太妙了吧!
既然有用汉字来标音读的音,也就有用汉字的训读来标音的,比如“夏樫”,和夏天、树木都没有关系,读作なつかし,即现代日语里的“懐かしい”...这含蓄的表达方式哟~用来写情书的话也太美好了吧!
馬声蜂音石花蜘蛛荒鹿 = いぶせくもあるか(古)= 心が晴れないことだ(现代日语)= 心情有点小郁闷......我天!
片假名作为汉字的简化形式出现,虽然现在多用于非汉语的外来语的书写,但原来《今昔物语集》里已经有很多汉字和片假名的混写了啊,后来片假名才被平假名取代,发展为现代的汉字平假名混写的文字。
“宣命体”这样把实义词大写,助词、助动词、活用词尾等小写的文体,在奈良时代十分盛行。感觉这样的文体,有助于对文章的把握和理解啊,为什么要消失呢...
「(平安时代)当时的女性不大使用汉字,这是事实。因为当时女性只被允许接触平假名,想要看汉文的话只能背着人私下进行。像紫式部,因为读了用汉文写的《日本书纪》被人发现,所以得到“日本纪御局”这样一个绰号。」
紫式部竟然嫉妒读了《白氏文集》等汉籍、能与男子们往来唱和、受到极大赞誉的清少纳言,还在《紫式部日记》里写「清少纳言真是个讨厌的人,到处乱写汉字,装出一副很有学问的样子。」啊哈哈哈,也太可爱了吧...
日文的不同强调会给同一个句子标出一种面对面说话般的不同语气,翻译成中文多半是无法体现的;有些区别甚至日文字典里也没有详细解释。
なむ-连体形:叮嘱式强调。加上这一系结,有一种意识到对方,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反复叮嘱,寻求同意的感觉来叙述。
ぞ-连体形 :指示性强调。ぞ后面的动作或状态之所以发生是由其前面的内容所致。
こそ-已然形:凸显性强调。こそ表达的是从众多事物中特别举出前述事情为例以示强调。
朝代的更替,民风的变化,偏重的表达方式,都会让文字产生变化。
(镰仓、室町时代)武士与平安时代的贵族们截然不同,他们以刚强为荣。
结果明明是“我被对方进攻”、“我被对方射中马腹”之类的话,却偏要用逞强的使役态,写成“我让对手进攻自己”、“我故意让对方射中自己的战马”,男人哪!不过,经过了这一时期,日语句子的连接方式更明确,逻辑性也加强了。
平安时代被称作贵族时期,而江户时代则是庶民时代,口语开始被写入文学作品。
明治时代,江户改名东京,东京话作为标准语;这个故事就和全球大部分国家的标准语故事差不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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