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有漫长的时间蜗居在面包车里，等待着这辆去了轮子就是个箱子的东西在坑洼的土路上辗转到终点。
被车尾带起的黄土咆哮着冲击挡风玻璃，像一群蚂蚁一样的尘屑被雨刷扫过后颇有秩序地从视线平行方滑落，在凹槽里层叠地堆积起来。还有一些，镶嵌在面包车的所有缝隙中，车门一拉开，就会抖落一层，弄得浑身上下都是。
这样地环境，我读完了村上春树的《1Q84》，以及那本持续在路上的《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车载的旧式收音机在司机的挑拨下来回重复着几个沙哑的频道。今天的一整个下午，我们在听某个叫做《非诚别扰》的山寨电台节目。主持的声音很好听，空白时段的背景音乐反复播放林宥嘉的《浪费》，信号在乏味的路上断断续续。
更多的时候，我望着车窗外略微露头的春色发呆。想起了我居住的那座楼的前面的前面，有条很长的路，一直绵延到临近的另一座城市。大约五六年前，这条路还在施工的时候，我在路途的一所中学上初中。
夏天的味道是回忆的催化剂，下午下课铃声响起，学校的广播喇叭上会放一些时下的口水歌或者校园民谣。学校食堂的饭菜只能起到果腹的作用，毫无味道可言。我和几个同班的同学常常从一排圈起来的砖墙上翻过去，到校园外面觅食。在这条长长的省道两旁，有不少附近村落的居民出摊做一些小吃，卖给施工队的工人们。我们常光顾一家炸串的摊子，摆摊的是一对老夫妇，老头没了一只手，据说是年轻时忙农活，被铡棒秸的铡刀铡没得，很多次我的视线触碰到他空荡荡的右手，都会自行脑补当时的场面，有一次我在历史课本上读到革命烈士刘胡兰就义这一段，那铡刀二字便又让我联想起老头的右手，于是模糊的画面竟变得有立体感起来。
他家做的炸饼抹上辣酱，里面夹一些土豆丝和炒白菜，味道很好，夫妻俩很实在，5毛钱一个的饼，菜塞得满满当当装不下为止。我拿着饼和三五个同学沿着马路一直走，黄昏将天空有层次地渐变出多种颜色，熙攘的校园越来越远，空旷的校园歌曲声音越来越小。
那应该是少年维特刚刚烦恼的年纪，也是杨德昌影像里杀人的少年情窦初开的年华。我们时常在沥青还没有彻底干透的路面上拾到断掉的铁条，在另一端尚铺着水泥钢筋的路面上敲敲打打，我记得我有一件米黄与暗灰相间的条纹衬衫，总是只扣两个纽扣，领口和衣摆在偶尔的斜风里吹出非同寻常的角度。
记忆里，有一个，我喜欢了很久却没有表白的姑娘，在很中二的年纪，我常常幻想以怎样中二的方式开始这段恋情。青春的荷尔蒙容易滋生幻想，这种幻想轻飘飘地扎在心里面。却在某一天，与同班的另一个男生牵着手从我身旁走过。一段爱情死的猝不及防，只留下空壳一般的阵痛。那晚上我为数不多的翘课，请一同出来的朋友喝酒，少年维特的歇斯底里宣泄在味蕾里，喝到在路旁呕吐不止。酒精或许真的有刺激勇气的作用，我脱掉粘了一身污垢的衬衣，光着膀子在校门口等她出来，我等了很久，直到靠着道旁的路灯杆睡了一觉，被夜里的凉风浸到，跌跌撞撞回到家，之后生了很重的感冒，躺了一个礼拜。
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随着初中毕业，与形形色色的人道别后各奔不同的学校，而彻底画上句点。
省道通车是第二年的事情，后来的很多日子，我常和小区玩了很久的一个外号叫鹦鹉的哥们沿着公路花更长的时间向我们所认为的终点方向走。那个阶段，只有慢悠悠的闲逛，因为害怕迟到而跑的气喘吁吁的日子已经逐渐陌生，两边的速成杨不断地重复着抽芽和落叶，夹杂着五六个轮回里很难忘却的一直延伸下去的白色。
每一次徒步旅行都开始在无所事事的午后三四点，一直走到日落携来的最后一抹晚霞被将至的夜色吞噬，只留下零散的星光点缀着有些昏暗的天际。我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吃饭，却始终，始终没有走出这片已经看腻的空旷。
思绪掺杂着偶尔的昏聩，花更多时间睡过去的午后。在面包车的副驾驶座位上面，我枕着左边有些塌陷的椅背，幻想着在我旁边睡去的这个老头是《西风烈》里面暗算吴镇宇的老警察。除了没有曲折的故事，所有的外部环境都可以构成一部跌宕起伏的西部片外景。
在黄土堆积的施工地段右前方，将近五百米，有一整片的桃林。今年三月份，桃花灿烂的季节。我透过被黄土晕色的车窗眺望大片模糊的粉红，一直到半个月后，它们逐渐凋谢，偶尔还有残留在枝桠间的几朵顽强，叙述着这片土地落红后的悲凉尾曲。然而，伴随着曲终的最后一个符号到来的，却是即将抽芽萌动的又一个春天。
那条出现在我联想中的路，在多年后，坐了将近七个小时的大巴回家，有一条弯曲绵延的国道与它相连，从转弯口开始，一切一如当年那般熟悉。沿途有村落傍晚的炊烟味儿断断续续地飘进车厢，还有遮掩在茂密柳林里的村庄，我曾和鹦鹉绕道进村里，巧遇初中一个喂牛回家的同学，寒暄两句，不忘摸一摸干硬的牛角，以示对这片方圆内最大动物的敬畏。
在初中门口停住，拖着皮箱沿着我放学曾走过的那个路线回家。夜，又一次将至。路却始终，徘徊着，不肯有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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