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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日暮,乱坟岗。
同往日一样,镇子还是卧在谷底,不过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显然是撩拨了它不安的心,仿佛要踩着缭绕的烟雾,踏上寒风,奈何庞大的身躯,在烟雾散去,再次平铺在谷底。
此时,走在镇上任何一条东西大道上,向西边望去,在路的交汇处,可以看到伫立着威严的西城门,他南北延展的青石双臂,一直开拓到两边的谷壁,手掌直插泥土数米,攥住所有草木根系,仿佛通晓谷地的蛛丝马迹。
如果站上茶楼,也能看见,在城门拉长的影子中,住着一摊半个城门高的土丘,表面布满灰黑色的结块,像风干的粪便,不知羞耻的挡在路中央。
能盘旋在空中的话,那还能看见一头肥头大耳的白猪,蹲在城门和土丘之间。
小二并没有蹲下,只是胖的像一个球,寻不到腰在哪。他使劲裹了裹象征着新任堂主的雪色狐裘,奈何风还是摧残着挂在下巴上的肥肉和光秃秃的头皮,他索性缩着脖子低着头朝土丘挪去。
土丘位于城门的正后方,如果城门也会脱裤子拉屎的话,那这土丘一定散发着臭味。当然,城门不像人,他没有那些繁杂的动作,他只会陪着他肩膀上的守卫们,彻夜不寐。
然而,当小二走近土丘,还是有一股恶臭的袭面而来,是尸体腐烂的味道。破碎的棺木和黑色的衣物霸占了土丘表面,可灰黑色的尸骨更加突兀,像一片被猪群拱过的花生地,尽是零碎,杂乱不堪。
眼前的景象固然很乱,不过这些零碎可以拼出一百二十七套完整的骨架,前提是镇子上没有磨牙的狗和肆意的娃。在小二脑海浮现这些想法之前,许多颅骨已经鞭炮被炸碎,缺的最多的是牙齿和上颚。
所以,以它的境遇,叫它土丘显得过于朴实了,还是石碑上鲜红的“乱坟岗”适合它。
碑有一人多高,崭新的黑色石质材料,像刚刚褪去外壳的蝉的眼睛,光洁细腻,映着夕阳余辉。
三天前,这些棺木从土地里挖了出来,如同刨出来的花生,完整湿润,挂满泥土,而现在,只剩下果壳,风吹日晒。本来按大家的意思,这些零碎是不配有碑的。大家当然是有一大家子和很大家子的那种家庭,小二现在也算这个家庭的一员,所以那天他也发表了意见。
在他说完以后,方爷问其他人的意见。有个自以为也在这个大家里面的人,发表了附和小二的声音,现在这个人睡在这个土丘里,现在弥散在空气中的腐烂气息就有他的贡献。
不过,大家还是同意给他们建个碑,毕竟曾是歃血为盟的弟兄,子午堂的弟兄。
小二眼睛红肿,泪水随着他脸颊的横肉向鼻孔流去,没有到达目的地就被风吹干了。小二尽量不去回忆那场庆功宴,可越不想理会这些思绪,在他的头脑里转的越快,以至于思绪连成画面,画面活灵活现。
小二伤心是因为他把账本交给大家的时候,大家说,换血就要彻底,就要改头换面,账本上那几只还远远不够体现大家的决心。
小二觉得,决心这种东西就像离别时的灰衣男子,干净利索,残忍无情,没有一句道别。
在那场堂里的为了庆祝洗清叛徒的庆功宴上,小二用的是男子留下的毒,小二犹豫很久到底把毒洒在菜上还是酒里,最后还是把这差事给了别人,杀人这种事他还是干不来。最后每个人都挂满了凝结的笑容,除了嚎啕大哭的小二。后来,小二在给男子的信上说,那天的泪水算是补上了没见过父母死去的遗憾。
小二喘着气登上西城门,用发面似的胖手扶着墙体的青砖,借着惨淡的余晖,望着那条唯一通往外界的山路,道阻且长。突然,小二奋力把脚搭上墙头,奈何肚子太重,怎么也翻不过去,终于感觉重心外顷,却被数十双大手拽了回来,按在地上,如同摊开的一团棉花。他耳边尽是此起彼伏“堂主堂主”的呼喊声。
“滚—滚!”小二用憋红的脸怒吼道。
守卫们退到三丈开外,望着咳到快窒息的小二,又是一声猪一样狰狞地叫声,明明是高升的日子却像断尾的猪一般痛苦,守卫们带着疑惑彻底消失了。
此时,一只归家心切的麻雀飞过城门,借着仅存的一丝余辉,看到一只白猪瘫在墙角,苟延残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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