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看得出来,斯特里克兰的画里蕴含着一种真正的力量,想要表达其自身。我很激动,也很感兴趣。我感觉这些画有话对我说,而且它们要说的非常重要,可我不知道它们要说什么。我是觉得它们很丑,可它们却在给我暗示,而不是揭露一个天大的秘密。它们异常诱人,传递给我一种我分析不出的情感。它们在说一些用语言无法表述的东西。我想象着斯特里克兰从物质中隐隐看到了一些精神含义,而这些含义太奇怪了,他只能用不明确的符号来进行暗示。这就好像他在混乱的宇宙中发现了一种全新的图案,并带着痛苦的灵魂,笨手笨脚地尝试将这个图案记录下来。我看到了一个备受折磨的灵魂在奋力表达。
在我看来,似乎只有一件事清楚明白——兴许就连这一点也是怪诞的——他正满怀热情地试图摆脱禁锢他的力量,获取自由。可那股力量是什么,自由又是什么,却依然晦涩难解。我们每个人在这个世上都是孤身一人。每个人都被封闭在一座铁塔里,只能通过符号与同类进行交流。这些符号没有共同的价值,因此它们的意义十分隐晦和不确定。我们痛苦地向别人传递我们心中的珍宝,可他们没有能力接受这些珍宝,于是我们只能孤独前行,虽然我们和别人并肩而行,却并不能彼此为伴,我们不能了解我们的同伴,他们也不了解我们。我们好像这样一些人,他们住在一个国家里,对当地的语言一窍不通,想描述形形色色美妙和意义深远的事情,却只能局限于一些陈词滥调。各种思想在他们的脑海里沸腾,他们却只能告诉你“一加一等于二”这样的平庸之言。
我的最后印象是斯特里克兰用了巨大的努力去表达灵魂的状态,我觉得,要想寻找他的作品让我如此困惑的原因,也必须从这一角度出发。显而易见,颜色和形状对斯特里克兰来说具有重要意义,而这些色彩和形状对他自己而言也非常特别。他情不自禁地传递着他的感受,而这正是他进行创作的唯一目的。只要他能更加靠近那个他一直在追求的未知,他就会毫不犹豫地进行简化或是扭曲。现实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因为,在众多毫无关联的事件之下,他在寻找着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的东西。这就好像他意识到了宇宙的灵魂,并且不由自主地将之表现出来。
尽管那些画让我迷惑不解,但画中显而易见的情感还是令我感动不已。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心中有种与斯特里克兰有关的感情在激荡,而这是我最不愿意体验的感情。我体会到了一种不可抗拒的怜悯。
“我想是因为你失去了勇气。你的孱弱肉体自行与你的灵魂沟通。我不知道主宰你的是一种怎样的无限渴望,因此你才会进行危险而孤独的探索,你的目标便是最终可以摆脱折磨你的灵魂。依我看,你是个永恒的朝圣者,而你要去的圣地或许根本就不存在。我不知道你的目标是哪个神秘的天堂。你自己知道吗?或许你寻找的正是真理和自由。一瞬间,你觉得你或许在爱中找到了解脱。我觉得你那疲惫的灵魂可能希望在女人的臂弯中寻找宁静,当你找不到这份安宁,你就会憎恨她们。你对她们毫无怜悯,因为你根本对自己毫无怜悯。你出于恐惧而杀掉了她们,因为你依旧在为刚刚逃离了危险而颤抖不已。”
可谁又能彻底了解难以捉摸的人心呢?那些认为人心只具有高尚情操和正常情绪的人自然做不到。布兰奇发现,除了偶尔的热情,斯特里克兰一直是那么冷漠,她肯定心灰意冷,即便是在那些浓情蜜意的时刻,我猜测,她也意识到,对他而言,她根本算不上一个人,而只是取乐的工具。他一直都是个陌生人,她尝试用各种可怜的手腕将他和她绑在一起。她努力用温馨舒适的生活来诱惑他,却不明白,这对他来说根本一文不值。她用尽心思做出他喜欢吃的东西,却不明白,他对食物从不挑剔。她害怕留下他一个人独处。无论他去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当他的热情处于休眠状态,她就想办法去刺激他,因为每每这时,她就可以假装她拥有他。或许,凭借她的智慧,她肯定知道,她锻造的链子只能唤醒他毁灭的本能,就好像看到玻璃窗,你的手指就会发痒,只想抄起半块砖将它砸碎。可她的心却不听理智的劝告,因此驱使她继续沿着一条她自己也知道终将导致悲剧的路走下去。她肯定一直都不快乐。可爱情是盲目的,因此她认为她想要的东西就是正确的。她的爱是那么强烈,她觉得不可能换不来同等程度的爱。
他的真实生活由两个部分组成,一个是梦想,另一个是艰苦的工作。
这就是小说不真实的原因所在。一般来说,在男人心里,爱情只是个小插曲,而每天还会发生很多其他事,但小说会强调爱情,认为爱情至关重要,可现实生活中并非如此。只有很少的男人觉得爱情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事,而且这些男人都很无趣;即便是女人,虽觉得爱情至上,也会对将爱情视为头等大事的男人不屑一顾。她们欣然接受那些男人的奉承,会因为他们而兴奋,但和他们在一起,她们会十分不安,认为他们是可怜的生物。即便是在他们坠入爱河的短暂期间里,男人也会去做其他事情,来分散他们的注意力。他们谋生的工作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他们很喜欢运动,还对艺术充满兴趣。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在不同的空间进行不同的活动,在进行一项活动时,可以暂时忘记另一种活动。他们有本事将注意力放在当下吸引他们的活动上,如果一项活动影响了另一项,他们就会十分厌烦。作为情人,男女之间的差距在于,女人可以不停地爱,而男人只会偶尔去爱。
对于斯特里克兰来说,**只占很小的一部分。它不光不重要,还很讨厌。他的灵魂在别处。他有着强烈的热情,偶尔欲望会控制他的身体,这样他就会受到无节制的欲望的驱使,可他憎恨那些让他无法自制的本能。依我看,他甚至憎恨那些与他有过性关系的人。等他可以再次控制自己时,一看到供他取乐的女人,他就会颤抖。此时,他的思绪安详地飘浮在苍穹之上,他从她身上体会到的恐惧,就和颜色鲜艳的蝴蝶盘旋在花朵之上,对肮脏的蛹感觉到的恐惧一样。而蝴蝶正是从那些蛹转化而来。我觉得,艺术是性本能的一种表现形式。这就跟漂亮女人、金色月光下的那不勒斯湾、提香名画《埋葬基督》在人们心里引发的情感一样。斯特里克兰很有可能憎恨通过性来获得解脱这种很普通的方式,因为他或许觉得,相比通过艺术创作获得的满足,这种方式十分野蛮。如果我塑造了一个残忍、自私、冷酷无情、好色的角色,可我偏偏说他是个伟大的理想主义者,这种说法就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可事实正是如此。
他生活贫穷,甚至还比不上一个工匠,却要付出比工匠更多的艰辛。对于大多数人用来将生活变得优雅和美好的东西,他并不在乎。他视钱财如粪土,视名气如无物。你无法赞美他,因为他抵制诱惑,从而不会向我们大多数人都会屈服的世界妥协。他决不会屈从于这些诱惑。他从没想过要妥协。他在巴黎生活得比底比斯的隐士还要孤独。他对他认识的人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请他们离他远远的。他专心致志地追寻目标,为此,他不仅愿意牺牲他自己(很多人都能做到这一点),还会牺牲别人。他有他的理想。
斯特里克兰是个可憎的人,可我一直觉得他这个可憎的人很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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