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脸微微有点泛红,丈夫情意绵绵的话让她有些不好意思。施特罗夫在信中告诉我他非常爱他的妻子,我发现他的目光几乎都没离开过她。不过我无法判断她是否也爱她的丈夫。他只是个供人嬉笑的丑角,并不能引起女人的爱意,但她眼里的笑意却流露着款款深情,她的矜持也有可能蕴含着很深的情意。施特罗夫太太并非那种令人心驰神往的绝色女子,但她生得端庄清秀。她身材高挑,灰色的衣服款式简单,剪裁得极好,衣服虽然朴素,却掩饰不了她那婀娜的身姿,这样的身材或许会更吸引雕刻家而不是服装商。她棕褐色的头发十分浓密,梳着简单的样式。她面色白皙,秀丽的五官称不上惊艳,灰色的双眸透着一股宁静。她离美人还差那么一分,正因为减了这一分后,她连漂亮都称不上了。但施特罗夫称她像夏尔丹的画并不是没有缘由的。说来奇怪,她的样子会让人想起那位画家不朽的作品,那个戴着头巾式女帽,系着围裙,讨人喜欢的家庭主妇。我能想象她会安详地在锅碗瓢盆间忙碌,像是完成某种仪式一样地干着家务活,从而会赋予日常琐事一种道德意义。我并不觉得她很聪明,或是很风趣,但她那种一丝不苟的神情却让我很感兴趣。她的矜持中透着一丝神秘。我在想,不知道她为何会嫁给施特罗夫。尽管她也是英国人,我却猜不出她来自哪里,她出身的社会阶层也并不明显,我无从了解她婚前的生活状态是怎样的。她极少言语,但说起话来声音却十分动听,举止也很自然。
“美可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你为什么觉得它会跟沙滩上的一块石头一样,会被粗心大意的路人随随便便捡起呢?美是一种奇妙而不可思议的东西,艺术家的灵魂只有经过洗礼后,才能从混沌的世界里锻造出来,美被锻造出来后,也不是非得让每个人参悟出来,为了领悟它,你也必须有艺术家的这种冒险经历。他给你唱了一首美妙的旋律,若是想在脑海里再听一遍,就必须有相关的知识、敏锐的感知和丰富的想象力。”
他下了一步棋,然后立刻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的棋局。可怜的施特罗夫不安地看了我一眼,但我一点也没觉得窘迫。我叫了东西喝,然后等着斯特里克兰下完棋。可以这样从容地观察他,我自然不愿放过这样的机会。要是我一个人在这儿,一准认不出他。首先,他那团蓬乱不堪的红胡子遮住了大半个脸;他的头发也很长,但最令人吃惊的变化是他现在已经非常瘦了,这也让他的鼻子格外挺拔,颧骨也更加高耸,眼睛似乎也比以前大了。他两侧的太阳穴凹陷得很厉害,身体如同尸体一样惨白。他穿着那件我五年前见他时他穿的外套。破烂不堪的衣服上满是污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像是这身衣服本来是为别人做的。我发现他的手很脏,留着长长的指甲,简直只剩下骨头和肌腱了,这样倒显得手又大又强壮,我几乎忘记这双手本来是那样漂亮。他坐在那里,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棋局上,给人一种特别奇特的印象,感觉他浑身充满了力量。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变瘦后,反而令这种印象更加突出了。
不久,他又走了一步棋,身子往后靠了靠,好奇地盯着对手,目光中透着一种心不在焉的意味。对方是一个身材肥胖,留着大胡子的法国人。那人正在考虑自己的棋局,然后突然快活地骂了几句,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把棋子收起来,扔进盒子里。他毫无顾忌地骂了几声斯特里克兰,唤来侍应,付了酒钱便离去了。
我时常见到斯特里克兰,偶尔还会跟他下棋。他的脾气叫人捉摸不定,有时候会心不在焉地坐在那里,什么话都不说,谁也不搭理;有时候,他的脾气又很好,会结结巴巴地跟人说话,却从来没说过什么妙趣横生的话。不过,他倒是习惯用恶毒的话语讽刺别人,效果也不赖,而且他向来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别人能不能受得了,他一点都不在意,伤到别人的时候,他还很得意。他常常会挖苦施特罗夫,惹得人家气呼呼地离开,发誓再也不跟他讲话。但斯特里克兰身上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总会让这个胖胖的荷兰人食言,结果,施特罗夫每次都像笨拙的狗儿一样,回来朝他摇尾乞怜。尽管他心里很清楚,免不了再次被他奚落一番。
在画室里缝缝补补,施特罗夫演奏着一些我料定她听不懂的音乐。他演奏的音乐有一定的品位,但投入的感情过多,他会在音乐里把他率真、多愁善感和充溢的灵魂倾注其中。
他们的生活别具一格,如同一首田园诗,成就了一种独特的美。施特罗夫对身边的一切表现出的荒诞言行给这曲田园诗增添了一种奇怪的调子,如同一个无法调整的不谐和弦,但也赋予了诗歌更现代、更人性的音调;如同一个严肃的场景中插入了一个粗俗的笑话,让其美得更加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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