蛰伏

  外面很黑，天没亮。外婆已经起床了，她从一万多块钱的一款名叫“喜来健”的发热的保健仪器上爬起来，她非常的消瘦。我印象中记得她每次跟外公闹矛盾吵架打架以后总会一个人去街上的店铺或者超市买一斤的水果苹果，桃子，香蕉，坐在街边上啃。县城本来就不是很大，最让我惊讶的是，我有一天背着书包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看见不远处一个熟悉的人影。一张憔悴的脸，和一个抓着苹果正在啃食的头发散乱被风一刮更加凌乱的人。她旁边有一个大红塑料袋正在地下放着。周边时不时有几辆电动车飞驰而过。可她坐的地方也不是个人迹稀少的路边恰好这个地方是个拐角。原本我每次回家放学时从来不走这边的，不过，从学校往我家里走一共有三条可以回家的路。今天为什么我突然选择了这条，可能是因为我感觉今天天气非常好，想要多晒一会儿日光吧。然后正当我沉浸在和风阳光中的时候，当我看到她的那一刻的时候，我的心立刻就悬在了半空中。太操心了，我的意思是，太不安全了。我发现从远处看这个人怎么那么像我的外婆呢？她一遍吃着一个瓜一样的东西还时不时用另一只胳膊的衣袖擦擦眼角，是不是在家不顺心又因为和外公吵架了。这点，可想而知。我看到这幅情景，慌慌张张跑了过去。叫了一声“姥姥？”我的小脸通红，好尴尬啊，毕竟我并不适应看到大人落泪的场景，有时候我遇到这种情况我就会想方设法的躲避，假装没有看见。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一个成年人，而且我也是一个哪怕是哭泣也绝对不能让任何人发现的人，这样会被人视为软弱，不坚定和没有前程。我非常害怕周遭人对我的任何负面评价。我的心总是惶恐不安的，瑟瑟发抖，从不踏实的。我的叫声并没引起她的注意，但是因为我凑了过去。我更清晰的看见了她脸上无助又痛苦的神情，这就是一个婚姻不幸的女人的正常神情。我松了一口气，我终于放心了。很奇怪我有这样的想法。不知道是不是血缘让我们心灵相通的原因。至少，我从她的脸上没有看到特别绝望想要轻生的念头。她忽然把头扭过来，看向马路对面穿梭不止的车辆。我偷偷安顿好一刻关切的心，假装刚看见她，不知道她刚才擦泪的举动。又充满欢喜的叫了一声“姥姥！”她惊讶极了，怎么恰好遇到我呢？“呀，小荧!”“你怎么在这里？”“我刚刚放学，你怎么在这里？”“现在已经12点了吗？”她知道我不懂事，她觉得我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她还没有向后来一样把我当成一个大人一样坦诚的告诉我“我跟你的外公吵架了”。这种话她一般都是眼含痛苦的泪水哽咽着说出来的。而且，我有次见到外公掐着她的脖子，我只是个小学生，我做不了什么。我只能从身后抱着外婆，我本来是打算分开他们的，当他们打起来的时候，奈何我的力气不够大。我被外婆推倒了她身后，外公看到我在劝架，也打算揍我。我来不及闪躲，不过幸好我被外婆拦在了身后。他才没下此狠手。接着我就听到外公接踵而来的对外婆的各种辱骂声，又是一顿拳打脚踢。我像一只鸟窝里面刚能张开翅膀却还不会飞行的鸟，只能被外婆和外公推搡和争斗出手的时候被拖拽着，跟着他们的动作晃晃悠悠的来回活动。我弱小的声音就像宠物店里被困在笼子里一只小猫发出“喵喵”的声音却无人理会。我用尽全力想阻止这场战争，“别打了！”我愤怒的呵斥到。可他们还在咄咄逼人的向对方抛出炸弹一样威力的恶毒话语。“你死吧！”另一个面红耳赤，拳头的声音像冰雹打在玻璃上一样纷至沓来。接着又会带来几场电闪雷鸣“你该死，现在就死！”

  我实在没有任何办法了，我还是挡在了外婆前面，哪怕他们都会伤害到我，也好过看他们自相残杀。这个时候外公冲我吼道“滚出我家，回你家去！”“滚”“滚出去！”他怒目圆睁，手臂在上空挥舞着，外婆把我推出了门外，也向我吼道“不要管，我今天要他死！”然后只听门“啪”的一声关掉了。我的心碎了一地，从来没有如此伤心难过过。里面乱糟糟扭打作一团。再后来伴随着外婆的哭泣声，这场纠纷结束了。我产生了一种无力感。哪怕我在劝架，对方都不领情。我开始回到房间打包好我的衣物。往大门外走去。外婆哭着跑出来，“你走了就再也不要回来了！”我望着这个可怜的女人，刚才她斩钉截铁的“不让我管”。我知道她现在非常需要我的安慰，我其实没打算走，毕竟在外公家住，无处可去。我也只能暂时做做样子。我不想流落街头。外婆拿身体堵住了大铁门，我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她。刚才她扭曲的表情已经平静了很多。我给了她一个拥抱，并和她依偎着回到了屋里。到了下午舅舅回来了，他把门按照父母的意愿在客厅中间装了一个白色隔板。从此外婆和外公有了各自的领地。他们各自屋里一个电视机。他们从来不在一个饭桌上吃饭。我都是跟着外婆吃。可即使外公骂我，我也不会去计较什么。毕竟是亲人吧，也许。我总能想起来那个阳光洒满院子的下午13点半。再小一点的时候的我，外公跟我的妈妈和外婆和睦相处的时候。他们站在那个洒满阳光的院子里，商量着给我买一个带两个轱辘的自行车。他问我“给你买个自行车，好不好？小荧？我一脸不屑的冲着外公说“你每次都这样只会说，从来不买。”我低着头用脚踢着石子，又嘟囔了一遍。外公哈哈一笑。“这孩子，行，你等着，看我今天给你买不买得回来！”外婆听了也乐了，附和到“哈哈哈，你看看你外公可从没把我的话当过真，你这小丫头说的话他可是记心上了。”妈妈也是第一次听到我用这样的口吻给一个长辈说话，尴尬的笑了笑。谁知，外公竟然立刻出门了。我以为他肯定又是去忙了。结果不到20分钟，他就破门而入，“小荧，你看，这是什么？”“我给你买回来了。我给你买回来了吧？”

  只见眼前一亮崭新的自行车，黄绿相间的车身，我再也不羡慕妈妈骑的那辆紫色赛车了。而且比妈妈那个自行车好的多，我的小自行车后面还有车座。妈妈的赛车后面没有车座。我就非常生气，因为妈妈骑赛车的时候非常酷，却不能把我带在身后。“嗯”我羞愧的点点头，我着实不应该跟外公那么说话。这个时候他们让我骑上去试试。我被家人扶着，当自行车的两个轮子行走起来的时候特别有趣。他们打算放开我的时候我感觉有一种落空感。我还没有能力学会骑自行车。外公是个“全才”，他不但会盖房子，修家电还会给我坐秋千，帮我的自行车安装两个车轱辘。外公说“等下次来，车轱辘帮你拧好，你就可以推走它了。”他摸着我的头慈祥的说。跟此刻他给外婆打架的时候完全不是一个人。我无法理解人的性情为什么变化如此之大。

  此刻，外婆手中放下水果，给我从她的大红色塑料袋里拿出一个水果。递给我问我吃不吃。我不舍得要，因为我知道她是家庭妇女，没有工资，只能靠外公给生活费。我担心她过不好受欺负，我又无能为力。我又担心不接过这个水果伤害她的自尊心。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了外婆递给我的水果。并问她，这么好吃的水果，你在哪里买的呀？我试图转移话题，让她忘记在家里和外公发生争执的不愉快的事。她说在虹通街道上买的。并嘱咐我放学赶紧回去。然后她起身拍了拍她裤子上的土，把她长衫的两个挽起来的衣袖放了下去。我还是对她非常不放心，我告诉她“姥姥，你不用坐在马路拐角这里，很危险的。”其实她可能觉得这里比起来大马路中间人会少，其实现在刚好中午人们下班接孩子放学的时间。她说“好的，我知道了。该回去给你外公做饭了。”我觉得非常可悲，心里不是滋味。但是还是冲她眨眨眼，牵了牵她的手“姥姥，这周五我会过去看你，我上次走的时候你的水果饼做成功了吗？”“好，那你周五过来吧，我给你尝尝我的新作。”我看见她眼睛发光，这才安下心来，挥手同她告别。我扭头走了，她也背着我朝外公家的方向回去了。我躲在一棵树后面，回过身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酸涩涩的。

  她总是在5点起床，没人给我做饭。我学会骑自行车以后经常去看她。她发现我从来不吃早餐，就告诉我可以早上早点过来，我们约定6点的时候每天早上见面。我就早上早起骑自行车去外婆家，她在严冬里，被冬日的黑色包裹着，只有厨房的橘色灯开着。那画面犹如一个洪荒的宇宙中的一柄火把或者整个长夜中一颗黯淡闪烁的星光。非常暖和。我轻轻推开那扇大铁门，怕惊扰熟睡的外公。还有舅舅一家。外婆此刻正在炉灶前炸麻花，热气腾腾的，一扫我骑自行车而来一路的酷寒。她看见我来了乐坏了，旁边放着一筐刚炸好的麻花，“你快尝尝！”她拿筷子指着那框橘黄色的麻花。我拿手轻轻触碰了一下，还是新炸出来不久的呢。我双手捧着一根大麻花美滋滋的咀嚼起来。一边由衷的冲她说“真好吃！姥姥，你的手艺也太好了吧！”外婆冲我一笑，右手关掉了煤气的阀门。关切的说“你先去棚子里坐着，等下鸡蛋汤就好了。”我真的太开心了。可我不忍心看着她一个人操劳，执意要边啃麻花边陪她。她说里面太热了，最后我还是被她从灶台前打发出来了。几分钟以后她端来一碗鸡蛋汤。这种鸡蛋汤不是冲鸡蛋，是用炒面化成的鸡蛋汤。先把面粉炒熟然后在炒熟的面粉里面加上鸡蛋，搅拌均匀。我用勺子呈了一口，整个冬天的寒冷都不复存在了。我趁着热一直喝到碗底空空如也。这个时候我才顾及到一件事，只见外婆望着我露出满意的微笑。我急忙问“你吃饭了没有？”她说“没有。”她说“我吃饭还早呢，只是看见没人给你做饭，不想你天天饿着上学。你又没有一分钱，这样下去身体不好怎么办？”她看着我。我没有回答。嘱咐她“你胃不好，到早上你也要按时吃饭不要随便吃一些伤胃的东西。”她帮我把大书包的肩带往上面调整了一下，帮我推开大门。我把自行车慢慢的推了出去。我向她挥手告别，那个时候大概是凌晨六点半左右。整条巷子悄无声息，严冬中的黑色仍包裹着整座城市，我和外婆注视着对方，互相默契的回首告别。我在她关切的眼光中骑上自行车离开了那扇她伫立了一生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