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中华史《风流南宋》 第三章:理学是非之天理与人欲
艺凡:接前文,前文提到除了天理之外,还有人欲。
易中天:人欲是理学的大敌,比佛教厉害多了。两宋道学又叫程朱理学,也是有道理的。
艺凡:孤阴不生,独阳不长,有天理必有人欲。如何处理二者的关系,也就成了理学无法回避的问题。
易中天:朱熹的办法是先下定义。他认为,天理就是人性中天然存在的善。所以,四德五伦都是天理,也都是善。
艺凡:但,天理既然是善,恶又从哪里来?
易中天:程颢和程颐的说法是:天下善恶皆天理。这是对的。既然天理的极至是太极,太极又是万事万物的本源,恶当然也只能来自太极,来自天理。这就好比上帝创造了一切,便也得对伊甸园里的那条蛇负责。
艺凡:问题是,如果恶也是天理,不作恶岂非也天理不容?
易中天:朱熹当然不能同意。因此。朱熹说,天理哪能是恶?恶是不会行天理。恶是天理的过犹不及。
艺凡:那么,行天理为什么会过犹不及?
易中天:因为天理未纯,人欲未尽。这就好比一个人,如果注意饮食锻炼身体,就健康长寿;如果习惯不良纵欲过度,则会百病缠身。恶就是这样一种病,朱熹称为疾疢。
艺凡:原来,人会生病,天理也会,这可真是天人合一。天理生病,就成了人欲。
易中天:人欲不是人类肉体生存的基本需求。朱熹说:若是饥而欲食,渴而欲饮,则此欲亦岂能无?但亦是合当如此者。他还讽刺佛教徒说:终日吃饭,却道不曾咬着一粒米;满身着衣,却道不曾挂着一条丝。这不是扯吗?
艺凡:看来,老先生的头脑很清醒。问题却仍未解决。人欲不是欲,又是什么?
易中天:朱熹用最通俗易懂的语言回答了我们:饮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
艺凡:原来,天理就是生存理,人权就是生存权。那么,人的这个病,有没有办法治呢?
易中天:有。办法是六个字:存天理,灭人欲。而且朱熹说,所有儒家经典讲的都是这个道理。朱熹自己也说:有个天理,便有个人欲,人欲“也是天理里面做出来”的。这就连读圣贤书都不管用了,因为世间却有能克己而不能复礼者,比如佛教徒。
艺凡:那么,如果要实现“存天理,灭人欲”的目标,请问又该如之何呢?
易中天:也只好祭起屠刀,朱熹称为“杀贼工夫”。而且,吃柿子拣软的捏,先杀女人。杀女人的切入点,是提倡寡妇守节,反对再嫁。当然也只是提倡而已,因为没有哪个王朝会荒唐到为此制定相关的法律。但是,我们不要小看舆论压力和道德诱惑。南宋之后守寡和死节的女人有多少,看看那些贞节牌坊就知道。何况道学家的话还说得那么重。有人问程颐:寡妇贫苦无依,能不能再嫁乎哉?程颐的回答是八个字: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艺凡:女人的命,就那么不值钱?
易中天:因此需要提倡死节以振奋人心,鼓舞士气。
艺凡:也不要说什么死节的要求男女平等。没错,作为程朱理学的忠实信徒,王炎午就这么逼文天祥了。但是请问,有意义吗?难道文天祥的历史使命和人生价值,就是把自己送上道德祭坛,让那血染的旗帜高高飘扬?
易中天:实际上王炎午要求的,只是为死节而死节。不要说什么这里面有道德的坚守。坚守是要的,但只能靠自律,不能靠他律。道学家之相逼,围观者之起哄,当事人之非一死不足以自证清白,只能造成人性的压抑和心理的变态。比如王玉辉。
艺凡:吴敬梓《儒林外史》中的人物。
易中天:他的女儿丧夫之后决定死节,母亲不赞成,公公婆婆也不赞成,只有王玉辉拍手叫好,甚至在女儿去世后仰天大笑,说是就连自己都未必能够死得这么风光。直到知县和乡绅一众人等前来拜祭,这才恢复人性,开始悲悼女儿。后来看见穿白衣服的年轻女子,就心里哽咽,那热泪直滚出来。
艺凡:这可真如清代戴震所言,是“以理杀人”。
易中天:事实上,尽管朱熹使用了哲学甚至类似于科学的方法来论证天理,也尽管理学家们口口声声恻隐之心,然而“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八个字,以及王炎午的生祭文,仍表现出对个体生命的冷漠。是啊,文天祥的尚且不是命,寡妇们的又值几何?不过街头巷尾的闲话,茶余饭后的谈资。
艺凡:很显然,正是这种冷漠,造就了生祭文天祥这样的道德怪胎,贞节牌坊那样的道德祭坛。
易中天:这当然并不完全该由程朱理学来负责。但,如果一个民族的伦理道德必须靠这样惨无人道的东西才能得以维持,可就真是生病了。
艺凡:那么,这病可又是怎么生的?
易中天:且听下回分解,谁迷心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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