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儿子告诉我，她打算这样庆祝自己的90岁生日：买几样熟菜，再弄一个尺寸小一点的生日蛋糕。我一听，大吃一惊。
我吃惊的，不是她的安排远远够不上90大寿的规格，而是，她从来不讲究生活中的仪式感，所以，一年四季中的各种节日，哪怕是春节，她都没有将其过成不同于平常日子的愿望。至于她的生日，从来不配合我们替她庆祝。不配合的具体做法，就是从来不告诉我们她出生的准确日子。
她说她不知道自己出生在1930年的哪一天，只知道是七夕那天来到这个世界的。2020年的七夕，是8月25日，不是周末，我们否决了她要挪到周末过生日的提议，决定在她认定的生日这一天，请假过去替她过生日，毕竟，90大寿嘛。
一个人，能够平安抵达90岁，用仓央嘉措的诗来歌颂，就是"一个人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从1930年到2020年，她无可逃避地经历了8年抗战、4年内战。成为新中国的人民教师后，她又无可回避地经历了三反五反、反右、十年内乱等等政治运动。贵为建国之初凤毛麟角的女大学毕业生，她写得一手好字，且写起东西来行云流水——我读过她写给她儿子的家书——因此，我曾试图让她写回忆录，写一写在那么漫长的人生旅途中，她是如何巧妙地躲过雨雪风霜的。她先是借口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了，拒绝。但架不住我们的苦苦哀求，终于写成了。2万多字，满篇尽是冠冕堂皇的社论语言，读得我们非常气馁。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以为她在搪塞我们，现在，我越来越相信，不是。而是那么多年里脑子被明示或者暗示修整过后，她记忆中的人生就是一篇无懈可击又无可留恋的社论。
既然无法让她自己记录她的大江大河，就由我来写一写她的山河小岁月吧。
我妈妈是中国妈妈中最大众的那一类，具体表现就是上不了厅堂但下得了厨房，且一旦下过厨房便怨天尤人，用自己的抱怨将刚刚的付出一笔勾销。我刚认识她时，她不这样。厨房里的那些事，看得出她不喜欢做，可她不得不去做了，就绝不抱怨。我记得她用一只硕大的洗脸盆酱过鸭子，这种出离了约定俗成的做法，看得我目瞪口呆，以致数十年以后我已经不记得鸭子的滋味，却记得她守在煤气灶旁用筷子和锅铲不停地翻腾脸盆里的鸭子的背影。
那时候我们的儿子还抱在手里，夏天，我们去她那里消夏。1990年代初，她的家已经大到四室一厅，而我们，还只能住在学校的鸳鸯楼里，空调还没有普及，夏天难过，所以一放暑假就过去。那天敲开她家的门，她将我们迎进门后又急忙回到书房捧起了正在读的一本外国小说，那一年，她已经60多了吧，却还像小女生那样迷恋一本外国小说，我这个中文系的毕业生，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放下儿子想去小书房看看她在读谁的小说，却被一股浓烈的霉味绊住了脚步。我低头找啊找啊，确定霉味是从小书房门口用来充当门挡的米口袋里散发出来的。我扯掉扎紧口袋的细麻绳打开袋口一看，半袋大米中的一半已经被从卫生间渗过来的水浸泡得，已经成了半块大米饼。
我疑惑极了。卫生间渗过来的水要将米口袋里的大米泡成这样，绝非一日之功，她怎么就能做到视而不见？我只能感叹，一个纯粹的知识分子的日常生活，是我这个在城市贫民家庭长大的人，所不能理解的。
她家的房子虽大，却没有管道煤气。接连三年，我们在大年三十赶过去准备年夜饭，罐装煤气被用空了。那个时节，已经找不到人上门换煤气了，他只好带着妹妹骑着小三轮去煤气站换。又一次，两个人还连人带车摔到了沟里，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第一次是疏忽了，第二次和第三次呢？在中国人民最重要的节日春节来临之前，家庭主妇难道不应该将这些家庭琐事关照起来吗？
我第一次生她的气，是我要去厦门出差，他一个人搞不定儿子，只好把他妈妈请过来帮几天忙。记得是9月，南方挺热的。那天晚上一踏进家门，就闻到一股馊味，寻着味道找过去，挪开煤气灶后发现那里汪着饺子汤，想必，我不在家的时候，他们包饺子吃了。煮饺子时潽了锅，事后也没有意识到要将煤气灶擦干净。
说到包饺子，她山东烟台人，擀饺子皮水平一流。我听她夸过唯一一次海口，就是哪天钱不够花了，就在家门口开个饺子铺。我包饺子，从接过她擀好的饺子皮到包好一直饺子，总要半分钟吧，她呢？一秒钟就能捏好一只！所以，每年的年夜饭，她的饺子是压秤的砣。突然有一年，她宣布不包饺子了，麻烦。宣布完毕，从冰箱里掏出几袋速冻饺子。这叫人很无语呀！在我们的坚持下，第二年她倒是重拾包饺子这件事了，可是，馅子调得特别不用心，我们咬开每一只饺子，发现里头肉一坨菜一坨的，还不如吃速冻饺子呢。
我是很不满意她的生活态度。尽管如此，我还是很感谢她。1992年房改之际，他又惦着跳槽。我们只有上缴学校1万2千块钱，学校分配给他的房子就由使用权转换成产权了，那么，他跳槽的话，房子就没必要交还给学校了。1992年，我们两个人的工资加起来才多少？哪能拿得出1万块钱？我就去娘家求援。我妈一听我要借钱，脸一板道："我没有钱，你弟弟结婚了要用很多钱呢。"把我给气的，只好乘上绿皮火车到苏州向她求援。她二话没说，就掀开她的床铺，我这才发现，她睡觉的床是用两只箱子拼合而成的。她打开箱盖，从箱子里摸出了我们需要的钱数递给了我，根本不提还钱的日期。
如此不在乎的她，不知为何突然间画风突变。
那一年的大年初一，我们全家去山塘街闲逛，走到一家糖粥铺子门前，我想起早上没有吃一碗芝麻汤团，苏州的糖粥又特别有名，便给每个人买了一碗。她问我多少钱一碗，我告诉了她。她一听，身子一缩疾步往后退着，说："我不吃了，你们吃你们吃。"吓得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妈，你不吃就不吃呗，可别摔了，那就事大了。"
打那以后，她开始省吃俭用，以我的观察，已到了变态的地步。比如，前一阵子他带她去苏州一家著名的面馆吃枫镇大肉面。面端上来后，她吃了几口，直说好吃，比家门口的那一家好吃多了。吃着吃着，她问他多少钱一碗，听了以后她啪地放下筷子，说，吃不下了。其实，她的胃口极好。三四个月前吧，我们过去看她，见厨房里清锅冷灶的，便叫了日式牛肉饭。那家外卖真是豪放派，牛肉饭非常大份，我只吃得下一半，而她，一份饭吃得干干净净。就是嫌大牌面点的大肉面贵了，她竟然心疼得放下了筷子。
就算不是我们花钱，就算她自己买的那一碗面，她也不至于心疼得放下筷子。她一个月的养老金，将近1万呢。
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十分不理解她所有的一切，比如，极度敷衍家庭生活；比如，出门在外宁愿渴得唇焦舌敝也不舍得买一瓶矿泉水；比如……太多了，不胜枚举。
现在，我渐渐明白，她的不谙家务，她的过于小气，怨不得她。她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经历的时代留在她身上的烙印。1950年代，1960年代，乃至1970年代，她一直被灌输这样一个观念，要把全部的精力奉献给革命事业。所以，哪来的那么多婆媳矛盾？我们只是在生活面前采取了不一样的观念而已。是的，她是我婆婆。
8月25日，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硬拉着她去饭店，而是去菜场买了菜蔬鱼肉，又去西饼店买了一只6寸的生日蛋糕便去了她的家，随后，冒着高温给她做了生日宴：排骨藕汤、面拖梭子蟹、红烧黄鱼、清蒸童子鸡、糟香凤爪、蒜泥茄子、清炒花菜、丝瓜炒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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