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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她的刀,我是一名剑客。”那天的最后,王九如是说道。
一
王九的家在宛陵,紧挨着拒雪长城。宛陵镇不大,小镇百里外就是人、妖二族千百年没有停息过的战场。全镇人养活的生计无非就是那么几种,锻剑、酿酒、运粮……总之,便是前方长城需要什么就做什么,除非哪一天长城垮了,不然镇里的人就饿不死。
王九九岁那年就差点饿死,因为他不想锻剑也不想酿酒,他想读书。其实也不是想不想的问题,只不过是作出了承诺,能不能的问题。
在王九还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候王九还不叫王九,而是一个听着很正常的名字。那一天,王九的父亲战死在拒雪长城上,听说是被某一位大妖一巴掌打的稀碎,除了一地碎肉外什么都没留下。王九已经不记得母亲当时的反应是什么,只记得从那以后,王九便开始读书,读着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道理。好像道理再读得多些,就可以真正地逃离百里之外的那些厮杀似的。
王九的母亲没有挺过王九八岁的那个冬天。那时候王九刚刚从后山采了草药回来,推开门的时候便只看到一具已经凉透了的尸体。八岁的王九哭过,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一个人将亲人安葬后,一夜之后,再没有哭过一次。
一年后,王九饿晕在街头李铁匠铺前,天降大雪。
这一年,大雪封山,妖族无法南下,长城太平。
这一年,拒雪长城红灯高挂,庆新年。
这一年,王九开始锻剑。
二
李老头经营着宛陵至拒雪长城这一带最大的铁匠铺,前线最精良的兵剑有大半出自李老头和他的学徒手下。
李老头收徒不看天分看缘分。
就拿在今年新年被李老头在铺子门口捡到的王九来说,如果不是刚好那晚还差最后一把精钢剑,如果不是李老头刚好想出门打口热酒喝,或许就真的会一直遵守约定到地府与亲人相遇。
王九,李老头的第九个学徒,终究还是没能成为一个读书人。
“读书人?当读书人有个鸟用?”那一晚,李老头好不容易将小孩的身子烤暖和了,兀自在一边点着烟枪骂道:“在这个地方,生死有命就是最大的道理。”
最后,还不忘悠悠吐出一个烟圈,道:“你个九岁的娃娃没冻死在这个冬天,就是你的命。”
生死有命,半晕半醒间,王九就这么学会了属于宛陵的、属于拒雪长城的道理。
三
李老头几家的学徒只能在铺子里待到二十岁,在铁匠铺草草办完成人礼,便需要离开宛陵,持一把铁剑,前往拒雪长城,然后在城墙上刻上自己的名字。
斩妖百头者,可刺名长城上。
拒雪长城上,来自李家铁匠铺的名字已经有七个。
今天是老八成年的日子,按照规定,在与李老头喝完一壶藏雪酿后,便就要带上自己亲手锻造的最后一把兵器,只身单骑前往拒雪关。
屋内,师哥与李老头儿正喝得尽兴,隔着窗纱完全掩不住老八的豪情壮志,根本没有半点要分离的样子。
王九盘着腿坐在屋前院子的石椅上,隔着张小桌的对面坐着李老头儿的孙女,十三四岁,留着一头飒爽的齐肩短发,嘴上念念有词着:“老八啊,去长城后从底层干起,不要急着去找老三……”
“一百头妖不难,手下总得有几头大妖的脑袋,那长城上的名字才刻地大气。”
“记住了,你的命不值钱,但在百头之前还是要惜命的。”
王九听少女一字不差地学身后屋里李老头讲话,面容搞怪,便有些忍俊不禁:“小心回头被李老头儿听到了又要吃鞭子。”
少女听了一双眼睛瞪得极大,恶狠狠的。意思是你要当叛徒?
王九打了个哈哈,刚准备再和少女玩笑几句,身后便传来了木门的吱呀声。李老头不胜酒力,此时应该已经在屋里睡着了,只有老八独自一人推门出来。
老八比王九要年长三岁,人是被李老头从拒雪长城边上捡回来的。跟王九一样,说不死在那个冬天,是老八的命,因此两人关系一直要好。
王九想要起身相送,被老八一下摁在了座位上。
不知怎么的,王九的心也跟着沉了一下。
“两个事情。”老八的声音厚得跟关外的积雪一样,带上些微醺的酒气,让王九多少心安了些。
接下来的话,却又是让王九一下子掉到了冰窟窿里。
“第一,五师姐与数日前长城外的一场遭遇战中遭伏,战死关外,死于九部祭祀乌吉。”
又一笔血债。
比起李家师门私仇,一名已在长城上刺名的大剑修的陨落才是更重要的事。先前尚存世的长城名上者也不过两手之数,如今更是不至双数。
李家长城上七子,已去其四。
老八没有管王九的反应,继续道:“第二,妖族大祭司再现长城关外,战黄阵旗,胜之。长城已无人可与之抗衡。”
王九明白老八的言下之意:“妖族南下,迫在眉睫。”
身后的小屋灯火昏黄,身旁少女略带着焦虑的目光在二人间扫来扫去。王九第一次感受到了时间的紧迫。
他裹了裹棉衣,站起身来道:“知道了,走吧,我送你出镇。”
走之前,王九回身笑着问了小女孩一句:“等到哪天你也要上长城了,你打算铸一把什么武器?”
这一年年末,北原风息,李家铁匠铺门下八弟子北上拒雪长城。
这一年年末,妖族举族南下,全线压境长城,烽火直烧天山千万里。
这一年年末,王九问愿李家女,得愿愿铸刀,拜别李家院,只身下中原。
四
中原大地,祥符四年,初春。
关内太平,中原大地等着从北边拒雪长城漏过来的最后一缕冬风过去,便如常开始苏醒。
扬州苏杭天上人间,长安纸贵醉入春风。
就像从未沉睡过。
中原已经有近百年未曾经历过战事,当今圣上循规蹈矩守旧,依着几十年前的那套老规矩,由上至下都沉浸在太平盛世的图景里,只说那中原甲士装甲,竟已有十余年没有再出过新款。
最近中原有一件大事。不过是一封从北方拒雪长城来的一封信加急,而是中原江湖上出现了一位剑客,百年不遇的天才剑客。
据传,这名剑客今年不过十九岁,来到中原方才两年的时间,便已经从一介散修剑客的身份尽败当今中原年轻一辈,并只剑独上象征着四方剑宗的剑山,仅用时三月,就已站上了剑山之巅。问剑剑宗。
便于今日,少年剑客将战中原剑道魁首百秋生于剑山山巅。
中原以及有近百年未曾经历过战事,当今圣上循规蹈矩守旧,依着几十年前的那套老规矩,由上至下都沉浸在太平盛世的图景里,只说那中原甲士装甲,竟已有十余年没有再出过新款。
最近中原有一件大事。不过是一封从北方拒雪长城来的一封信加急,而是中原江湖上出现了一位剑客,百年不遇的天才剑客。
据传,这名剑客今年不过十九岁,来到中原方才两年的时间,便已经从一介散修剑客的身份尽败当今中原年轻一辈,并只剑独上象征着四方剑宗的剑山,仅用时三月,就已站上了剑山之巅。问剑剑宗。
便于今日,少年剑客将战中原剑道魁首百秋生于剑山山巅,亦是挑战中原剑道已多年不变的领袖地位。
通往剑山的驿路铺陈在整座中原大地上,平时用作习武之人朝礼的各方山门,今日烟尘滚滚,四方马车没个停歇,一波波人急着上山,扬起的尘土将那剑山下刻的“浩然正气”碑都蒙上了一层沙。
剑山山巅已经多年无人问剑,管他春去秋来,几番轮回,白秋生的剑都这么立在剑山山巅,自有别样的意义。
今日剑山人满为患,上至朝廷命臣,下至乡野游侠,都没有谁真的在意,这场问剑的胜负如何,他们只是想看个热闹。无论是白秋生屹立不倒,还是少年剑客惊为天人登顶剑山,既都是人族百姓,又有何区别?
但王九知道,不一样,大不一样。
这两年北地拒雪长城与妖族打得不可开交,战火只差一点便要烧到流灵郡,那可是人族王朝西北与天山接壤的第一重镇。
战火横跨整座天山山脉,长城内外经年不化的积雪都被双方急行军燃烧着的火把融化,人命如流水飞逝,战鼓一刻也未停歇过。虽然如今拒雪长城尚未沦陷,但王九知道,这已经是拒雪长城所能承受的极限。再拖下去,就算长城不被妖族那些长爪熊挖出一个大洞,大幅减员的修行者也无法坚持整座天山那么长的防线。
然后妖族南下,中原已无可战之兵。
王九拧了拧眉,将这些杂念顾虑暂时抛在脑后,百步外的白秋生仗剑而立,剑山山巅凛冽的山风把这位中原传奇剑仙的青衫吹得鼓鼓作响,倒有极了中原江湖的潇洒。
王九脱掉外衫,单薄的背心贴着结实的肌肉,手中精钢反复锤炼而成的三尺长剑剑尖在地上点了点,发出的声音闷闷的,比一般的三尺剑重了数倍不止。
白秋生面容肃穆,横剑胸前:“剑山白秋生,请赐教。”
于演武台外观战的人群闻言皆是下意识一滞,剑山白秋生,这个在中原已无敌一甲子的男子,拥有让天下习武之人皆屏息的实力。
而反观挑战者年轻剑客,从两年前开始四处挑战中原天才名家开始,竟是一次都没有报过自己的名号来处,像是一个无根浮萍。
但这次,王九显然不再愿意隐姓埋名,此战不容失败。
因为他来自北地,来自宛陵,来自拒雪长城。
王九横剑胸前:“拒雪长城,王九。”
已是初春的剑山仿佛只在一瞬间便来到了北地的数九寒冬天中。
北地有一长城,与妖族直接交锋,中原无人常记,亦无人敢忘。
人群中不知有谁惊呼出声,王九已出第一剑。
挟着北地千百年的风雪。
五
中原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出过那么大的动静,甚至惊动了剑山所在盛安郡的地方驻军,更是有几路快马奔向京城的那个御座前。
当白秋生最后一剑落下之后,距离剑山不过数里之遥的君山便被齐齐削去了山峰,露出光秃秃的山头,君山上倒塌大片的林木无声地告示着此战的惨烈。
至于观战之人,除去极个别自认实力超群的外,皆是最多跟到剑山山脚下的那座浩然正气碑便被吓得再不敢迈出一步。因为就连那号称刀枪不侵,先帝亲刻的浩然正气碑,都硬生生地被那来自拒雪长城的年轻剑客一剑腰斩,只剩下个“天下”孤零零地立在路边。
剑斩山门,这已经远远超出了问剑比试的范围,按照中原这边江湖的规矩,王九这一剑便等同于直接向剑宗宣战,还是不死不休的那种。
所以一向号称仙人气度的白秋生才会一剑怒斩君山,不为求胜,只为拿命。
纵使君山的山峰都被自己活活削去,可白秋生依然是不敢有那么丝毫片刻的懈怠,双目在下方光秃秃的山头扫来扫去。
以至于他一时没注意到自己已经鲜血淋漓,丝毫动弹不得的左臂。而即便是右肩肩头,也都被狠狠地刎去了一大块血肉。
在中原近乎无敌的白秋生,就这么被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废了一臂。
那些此刻在中原四地飞奔着快马所携着的密信,不会漏掉这个少年来自拒雪长城。再不多时,拒雪长城的名字便会飞入皇宫巷落,飞入世家豪宅,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
但这对王九而言还远远不够。
来回几次没见到王九踪迹,白秋生却无法感到任何一点心安,反倒是一层细密的冷汗浮现在他的额头脊背,面色苍白。
没有人能正面硬接这么一剑而不倒,白秋生看得清楚,王九不仅没有躲得意思,反倒是直接挥剑落下,接地不能再实在。
等到白秋生回过神来,王九的剑已经抵上了他的后颈,只需要再那么轻轻一划,世上便再无所谓中原剑仙。
白秋生身躯僵硬片刻,然后有渐渐放松下来,略带着点嘲讽道:“就算拼上一条性命也要赢下这场比试,拒雪长城那边都是你这样的疯子吗?”
白秋生背后,王九浑身上下都只剩下了一条破短裤,裸露的肌肤没有一块好肉,其中一道剑伤竟是直接贯穿左肩,只要再往下移那么一寸两寸的位置……
王九低着头,手中的精钢长剑碎了些边刃,但依然锋利:“我是拒雪长城边宛陵镇李家铁匠铺的九弟子,我五师姐死前连一颗完整的眼珠子都没留下,大师兄在与妖族的战斗中双臂被斩后依然不退半步,直到因失血过多倒下……”
“还有以身祭阵的七师兄,硬扛城门的四师兄……”
“长城外,妖族不日就可以叩开长城的城门。”
王九声音顿了顿,白秋生看不到少年狰狞的面容,只能感受到背后的声音尽是寒意。
“这中原和长城,究竟是谁疯了?!”
听到那句妖族不日就可叩开长城城门,白秋生脑子里瞬间空白,然后看到王九转身前往剑山,便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你要去干什么?!”
王九的头都没有回一下,整个人像是在血里面泡过几回,一路淌着鲜血。
“去告诉你们,这座天下的真相。”
六
剑山山巅,王九仗剑居高临下地望着下方山道上乌压压的人群,声音不大,但一字一句,都足以让整座中原抖上三抖,在人族的天下振聋发聩。
“两年前,也就是祥符二年,妖族举族南下,全线压境拒雪长城。两年时间,在你们看不到的北地,在那千里之外的天山,战火一刻一息都没有停歇过。”
“整整两年的时间,整座中原大地竟是一兵一卒都没有来到拒雪长城,甚至妖族南侵的消息都被死死地封锁住,可笑偌大中原,竟无一人知晓!”
就在王九喘口气的间隙,下方不知谁说了一句,一石激起千层浪:“你们拒雪长城世代负责镇守中原北地门户,如今如果妖族南侵,那问起罪来……”
“已无人问罪。”
王九剑起剑落,那人的头颅便滚落在地,满山瞬间安静。
“妖族十部祭祀,共辖三十万妖骑,什么中原剑仙白秋生……又是否敌得过那妖族最弱的十部祭祀?”
“待得妖族南下,席卷中原,尔等之剑,尽折地下,北地拒雪,已满地白骨,试问谁来问罪,又问谁的罪?!”
似乎是口说无凭,亦或是生活在太平盛世的幻象里太久了,一整座剑山,除去少数习武之人,大概依然没有意识到事态已经到了何种地步。
王九突然感到浑身上下涌上一股莫名的虚弱,在原地一个踉跄,再然后,剑山山巅有雪。
白秋生怔怔地看着面前突然飘下的鹅毛白雪,面容一下惨白无人色,像得到了什么惊人的天谕。
不只是剑山,整座中原都开始下雪。
王九勉力撑剑支起身子,感受到白雪落到身上的熟悉触感,一股莫大哀伤汹涌向心头,喉咙一阵滚动,呕出一大口污血。
王九知道,自己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北地已风起中原,天山已落雪剑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好,好!”
“拒雪长城在北已护了中原近百年,我尚想请问问这里的诸位,你们的手,又是否还提得起剑?!”
“当拒雪长城再也拒不了妖族的风雪,你们!你们!”
没人听清接下来的话,因为一阵刺耳凛冽的寒风从所有人的耳边刮过,带来了长城的哭声。
祥符四年,妖族大破拒雪长城,三十万妖骑南下中原。
祥符四年,流灵郡破。
七
祥符四年末,妖族围城大同府,同年,剑宗白秋生率领剑宗全员南下荆夷之地。
祥符五年春,大同府破。
祥符五年末,妖族围京城,人皇降。
祥符年终,人族名义亡族,正史至此断代。同年始,人族遗民称“充”民。
后祥符年妖族时代,人族载为野史,野史改妖族为魔族。
八
祥符四年末,拒雪长城废墟。
一名剑客背着一把钝了刃的刀在废墟边朝北独自站立,宽大的斗篷与面纱让人看不清容貌。过了一会儿,从地上捡起一块砖石,用袖中小刀在上面刻着什么字。
刻完后,剑客又想了想,在砖石的最下方又补上了一句话。
“待得唱响朝歌,英雄重回大地。”
远方,有巡逻的妖族骑兵发现了这边的剑客,开始朝这边逼过来。
王九扯下斗篷面纱,拔出背后那把自己在李家院子的废墟里找到的刀,咧嘴笑了笑。他挥舞着残刀,向着来敌的方向大叫着冲去。
像是最后亦是最初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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