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缕光射进窗户的时候，老刘“刷”地睁开了眼睛，理智而冰冷，一点也不像刚从睡梦中醒过来的人。
他微微转动头看向侧边，老伴还睡着，但她一直是死睡的人，这一点，与老刘极为不同。
在这嘈杂的病房里，老刘根本不曾入睡。
其实老刘的床位是在门边，光线进入他的眼睛要越过两张床。
1床，空着，是个老头，跟老刘同样干瘪、瘦弱、蜷缩、枯萎，每天打完针就回家了，从不在医院过夜； 2床是个老太太，身体跟床单那么单薄，老刘侧过头去，只看得到她露在外面的几根头发，身子仿佛与床一样没有气息。
这病房里的谁又不是将死之人呢！
老刘又将眼睛转向了窗外，却闭上了眼睛，听着临近马路上的汽车行驶声、喇叭声，他努力伸了伸脖子，想将耳朵凑前一点，仿佛这是他与外界连接的唯一方式。
半晌，他伸出左手按了按右手腕，针头昨晚已经拔掉了，肿到小臂处的右手经过一夜，消了三分之二，手背上的血管还是瞧不见，针口倒是显眼的刺目。
2床的老太太动了动，老刘倏地睁开眼，一米外的床上，老太太侧着头望向老刘，眼睛像黑洞，嘴角白白的两块白渍是熟睡时留下的已经干掉的口水。
老刘连忙将视线移向天花板，他害怕看见同房的病友，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镜中的自己了，不想看。
她的脸色已经没有一丝阳光的气息，沉重而哀怨的眼神，老伴离开一刻就高声呼唤，疾病已经将她的最后一点安全感剥离。
她一刻离了人就不能活了。
老刘不屑，他是个有志气的病人。
2
2床的老伴带着早餐回来病房了，老刘失神了会，他是什么时候出去的呢，就这么大的病房，出门还要从老刘的床前经过，怎么就没看见呢，这病房里大大小小的事情，有什么是能逃过老刘的眼睛。就像以前好好的时候，家里的大事小事，哪样不操心不过问。
或许真是累了。淋巴结跟头部痛起来像12级的地震，整日整宿。
老刘有点生气。
老伴买早餐还没有回来。
“猪杂不要，吃粥就好，不要喂我猪杂。”2床的老太太吃食的时候要拉上床帘，她老伴很有耐心，一直站着，弓着腰，一口肉，一口青菜再一口瓜，半个小时后，吃好了，打来热水给她把脸洗干净，再掏出牙线，仔仔细细的把牙缝里的残渣清理干净，最后再涑涑口。老太太躺着，说想看会电视，老伴把刚摇下去的床又摇起来，老刘一边捏着鼻子喝汤一边冷眼旁观，桌上的保温杯里还放这一杯粥油，老刘只能吃流质食物。
1床的老头由他儿子推着进来了，老刘连忙停下口中的汤，不吐不吞不捏鼻子，看着他儿子将他抱上床，盖好被子，眼睛没有转到门这边来，老刘才又转过身去，背对着1、2床，咽下含在嘴里近10分钟的汤水。
3
“你爸爸的脚。”老刘的老伴到窗边晾晒毛巾的时候，小声而迅速地指了指床尾对1床老头的儿子说道，儿子不住道谢，老伴快速走开。
老刘责备的眼神直指老伴，他分明是想说，告诉过你多少次，不要跟病房里的人有任何瓜葛，难道你还想攀亲带故，互通往来不成。
老伴低下了头，老刘把最后一口汤吐进垃圾桶，这早餐算是吃完了。
老伴似乎没有领会老刘的眼神，她低头快速的收拾完餐具后，在老刘的床边坐下，1床老头的那只脚又露出被子外面来了，乌黄、枯槁，没有任何气息，那不像是活人的脚，老伴轻轻地掖好老刘的被子，不让他的脚露到外面来。
4
老刘是被2床老太太的哭泣声吵醒的。
他刚刚睡着了。
2床的周围乌泱泱的站了六七个人。
“我脾气很不好，我家人都受不了我，别说你一个外人，你还是走吧。”老太太说。
“身体不好的时候，谁都会有脾气，我做这行十几年了，都见过，受得住的。”一个高大、黝黑的陌生女人说道。她留着长长的辫子。
“我不要护工。”老太太哭着，近乎哀求。
“姐夫也没办法啊，他请了这么长时间的假总要回单位上班的，阿加又在外市，你孙子才刚100天，他怎么走得开来天天在这里照顾你？”
“哥对你也算是这样了，这个护工是我去找的，人很不错，很实在，她的个子很高大，力气也很大，翻身洗澡什么的都熟练，是专业的，姐，你不用担心。”
“我中午和晚餐都会做好给你送过来，护工的我也一起送，三个人的饭比较好做。”
“护工，你存一下我电话，有什么事直接打电话给我，你的号码也给我存一下。”
“这个柜子是2号床的，纸尿裤跟她的药膏都放在里面，擦完身体之后，脖子后面还有屁股上的褥疮给她涂涂。”
“你看下有什么东西要买的，你先去买，我们等下要去上班了，你在这里护理她。”
“要买一双胶手套，一包一次性口罩还有一次性手套，其他的东西我自己的，都带了。”
“好，你马上先去买吧，这是50块钱，晚饭不用买了，我带过来。”
……
老刘看着2床流着泪插不上话的老太太，心里一阵悲凉，又看看坐在旁边的老伴，还有即将送饭过来换班的儿子，瞬间又有了底气。
5
护工把2床的床帘拉得严严实实。
“大姐，你年轻的时候肯定很漂亮，这手指那么长，只是现在这脚萎缩了，有点不好啊。”
“你是该叫我大姐，我今年才53岁，刚退休3年，没生病的时候我保养的很好，我会弹钢琴。”
“大姐，你这是哪里不舒服？”
“肺癌，一年前动过手术，还以为好了，谁知道半年前又复发，我眼睛已经看不见了。”
“大姐，别哭啊，要心情好，病才好得快啊。”
“我这病？还能好？算了吧，我已经不是个人了。”
“大姐，我扶着你，能坐起来吗？给你擦擦背。”
“坐不起来了，我身体跟棍子那么硬，屁股都烂了。”
“怎么会这样？”
“慢慢也就这样了。”
老刘艰难地咽下口水，病房里静悄悄的，仿佛只有老刘吞口水的声音。
老刘，今年也是53岁。
他并不老。
6
已经十点半多了，1床的老头还没有回家，他的老伴在床边坐着，大儿子说“我去叫医生。”
“医生，他心跳很快，喘不过气来。”
“我再开一瓶针水，注意观察，今晚不要回家住了。”
11点，1床的老头闹着要回家，家属、护士、医生都劝不住，最后还是回了。
他儿子推着他从老刘病床前过的时候，老刘有强烈的预感：这老头，明天可能不会回来了。
老刘叹了口气闭上眼，对门的病房里哀嚎声传来，女人的，真真切切。
癌是一记重重的感叹号，在亲属长久的痛彻心扉和最后的一声哀嚎中，生命慢慢变成了一副残败不整的躯干。
老刘的心冰凉冰凉的，他不知道，自己的脚踏到哪一步了。
这一夜，他趴着，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假装自己睡着了，不痛，不吭声。
口水浸漫了整张护理垫。
7
老刘发病半年，已经不能讲话了，入院前吞咽流质食物五分之四从鼻孔流出，每吃一口就像呛一次水，呛得眼泪鼻涕一起流，只能用纸巾不停擦拭，100毫升的流质食物，老刘分12次饮用，含在嘴里、仰头、捏鼻子、吞咽，手一放开，都从鼻子里流出来了！
医生说食道口已经堵塞，舌部癌症，溃烂，身体虚弱，无法做任何处理！
只能给肠外营养，入院治疗一个星期后，疾病进程延缓，但依然已不能起身走动。活动范围囿于病床。
老刘的身体在迅速萎缩，像一根冬天的干稻草，被折断了，散落在路边。
在完成儿女学业、迎接成家立业即乐享天伦之际，癌像最严厉的酷刑，给了这个家庭一记重击。老刘，或将与其他病友一样，以最惨淡的方式离开。
8
老刘摸索着，从枕头底下拉出一张纸，提笔很久，最终写下两个字“回家”。
他坚决地递给老伴。
老伴正对着门边失神，对门的那个病房搬空了。
老刘晃了晃字条，最后还是折起来，放回自己的贴身口袋里。
那就听天由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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