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病毒药物研究紧锣密鼓地进行着，疫苗组的研制也没有落后。
会议室里，研究人员对委员会官员详细描述着：“亚基疫苗，是通过用基因工程生产病毒蛋白，直接注入生物体内。其优势在于接种的安全性很高，因为只有一个或几个病毒蛋白，被接种的个体不会感染病毒。”
另一边的实验室里，疫苗组同时在进行着亚基疫苗的试验。
测试结果出来了，小白鼠继续用嘴在嗅探着四周，实验人员却摇了摇头。
“然而，成也萧何，这种亚基疫苗的劣势，就在于病毒蛋白数量有限，可能根本无法引起被接种者的免疫系统重视，容易直接被无视掉……另外，对于突变率很高的病毒，它也很容易失效。”
杨晶对于最近的几项实验测试结果，都很沮丧。
“其实没必要，你站在更高的角度看待一件事能否做成，其实我们单个个体的努力……怎么说呢，有必要，但并非意义重大。”
“什么意思？”
“一个团队合作完成一件事，后勤、管理、思想疏导，所有事都需要妥当安排，就像辅导孩子做功课一样，我年轻的时候教书，看到一堆家长抱怨自己孩子学习不好，他们却从来不想想，自己热衷通宵游戏蹦迪，学习好的孩子家庭背后又付出了多少。还有我年轻的时候，单位让我几乎一个人编一本单位的大事记，就是把从成立到现在的事记录一遍，我心想我来了才不到七八年，让我跟过去六七十年的东西打交道，最后也是搞得一塌糊涂……我自责了吗，当然自责，然而你师娘就安慰我了：这是管理的问题，团队里什么都给一个人扛，不出问题才怪。这种系统性的解读思路，倒是让我好受不少，一己之力在历史中又能撑起多少，不是每个人都能像爱因斯坦牛顿一样啊，哈哈哈……”
“所以，您的意思是，委员会那里后勤没做好？”杨晶问。
“不，他们已经尽力了，我说的是整个人类的科技版图，被浩劫拖住了……”吴教授突然严肃起来。
许多老人，安慰着许多新人，这是近一段时间以来，1号避难所疫控中心里的常态。
在又过了几周的实验数据核准后，排除掉了多种手法，一种抗病毒药物的制备思路，经筛选进入了全力研发阶段。
所有避难所中的研究者们，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在经历无数失败后，投入到了对这种能阻止病毒补体蛋白产生的药物的研制中。
然而，令所有人沮丧的是，在抗病毒药物研制成功后的第二天，一次测试结果显示，病毒竟然变异了。
它们像看穿了人类的努力一般，用演化对抗着灭绝。
变异后的病毒，适应性大大加强，变得也可以在小白鼠体内稳定繁育，疫苗组的研究人员于是想通过多代培养，让病毒在毒性衰弱后直接作为疫苗注射。
“又失败了？”杨晶问。
“是的，多代培养后，毒性是变弱了，但变弱的程度太少了……被注入的小白鼠本身免疫系统不够强，还是被变弱的病毒打败了。”
杨晶知道，这种培育方法，一旦免疫系统被病毒击败，就会造成病毒的再次变异。
“越陷越深，真是。”她左右移动着视线，牙关紧咬，摇着头。
所有的研究，都在碰壁之后，不得不进行大量的反思和总结。
那些天里，实验室外经常可以看到行色匆匆的研究人员，甚至与环卫工发生口角、大打出手。
因为，另外一边，全球的裂死症发病率仍旧在稳步上升着，舆论中，民众的不安溢于言表，电视台上，开始出现一些人反对为科研人员提供优待的呼声。
一天，冯远志忙里偷闲地来到了同窗好友萧信的办公室。
萧信是疫控中心里另一科室的研究人员，研究角度不算前沿，主要做一些卫生防疫的事，例如，因为避难所中部分地区不甚良好的卫生状况，再次肆虐起来的疟疾，正是他忙碌的对象。
“有时我真羡慕你，不用去跟那么多头疼的玩意儿打交道。”冯远志不客气地拿起桌上的巧克力，扔进自己嘴里。
“别乱拿啊，我还羡慕你呢，学霸，我这手边的东西，是基础了点，但头疼一样是头疼。”萧信说着，把桌上剩余的两块巧克力抢了回来。
冯远志翻起萧信桌上的一张疟疾感染地图，心不在焉地翻弄起来，上面，用颜色分别标出了各个避难所中不同地域疟疾爆发的情况。
下一个瞬间，他腋下的一滴汗珠滴下来，滴到了因坐下而鼓起的侧腹部肥肉上。
宛如灵光乍现，他一把装起感染地图，跑出了萧信的办公室。
萧信完全没反应过来：“喂！拿我资料干嘛！”
片刻后。
“有这种事？”吴教授看着气喘吁吁的冯远志。
“基本吻合，您可以核实一下。这里，是疟疾感染区，这里，看，是裂死症感染区！”冯远志瞪大眼睛一会儿看着地图，一会儿看着吴教授。
吴教授的眼中放出光芒——因为，两种病症的感染区，几乎可以在地图上无缝拼接起来！
吴教授的脑海中，浮现出青霉菌发现的历史进程——在金黄色葡萄球菌的培养基中，青霉菌异军突起，杀死了这里本来的地主。
能够拼接，就是互不相容。
疫控中心迅速召开紧急会议，将这一现象通报，随后开始紧锣密鼓地付诸实验和治疗！
经过一段时间的研究，他们得出了结论：疟原虫对人体的刺激，可以最大程度地促进免疫系统工作效能，从而依靠人类自身的白细胞抵御病毒。
这种以毒攻毒的策略，在一开始收到了奇效，不少初期感染者成为志愿者，虽然没有清除干净体内的病毒，却也的确让症状轻了一些。
然而，短暂的进步后，人类迎来的依旧不是彻底的胜利，而是病毒疯狂的反扑。
志愿者们的病情突然加重，化验结果显示：病毒再次变异了。
另一些志愿者们，开始显现出疟疾的症状，提取组织液后，研究人员震惊了：病毒将自己的RNA整合进了疟原虫体内，导致疟原虫也变异了！
实验和研究，再次陷入了僵局。
这天夜里，吴教授找到了施子扬。
“又要扯学术？”施子扬问。
“没兴趣了，唉，找你谈谈心。”吴教授说着，点起一支烟。
“我办公室里不能吸烟啊，吴浩然你给我自重点！”施子扬着急了，他的印象里，老吴已经戒烟很久很久了。
一只蟑螂在地板上猥琐地走走停停。
“难啊……老施，啊呸，每次不注意就被你占便宜，我说施子扬，你来说说，蟑螂和人，哪个更强？”吴教授吐了一口烟，盯着地板的蟑螂，屁股靠在施子扬的办公桌上。
“蟑螂，没什么疑问，虫子从来就没被战胜过。”施子扬不耐烦地收拾着抽屉。
啪地一声，吴教授一脚把蟑螂踩了个稀烂，吓得施子扬一个机灵。
“老施啊，你也是个教授，虽然之前是生态学的，跟病毒学距离有点远，你来说说，这玩意儿，到底该怎么治？”施教授定了定神。
“先把蟑螂给我擦干净扔了……”
“行吧。”
施教授长叹一口气，看着手中的纹路：“老吴，我都是乱讲你别当真啊……你有没有想过，智慧甚至不是唯一的发展方向，演化方向其实是放射状随机，你看蟑螂，无法构建高楼大厦，没什么智商，但就是能万古长存，智能仅仅是无数存在方式中，人类可以理解的一种。”
吴教授眯起了双眼：“接着说下去。”
“而且，智能还很容易被操控。”
“什么意思，智能不是逃脱操控的手段吗？”
“我在地面每隔5厘米放一个方糖，一个蚂蚁科学家看到了，会对所有蚂蚁说：经过研究我发现，地面每隔5厘米会有一个方糖，然而在下一个5厘米处，我准备放一个深坑，于是，经历科学指导的蚂蚁就这样掉进深坑去了。”
“你说得似乎有道理，但我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吴教授开始拽自己的胡须。
“相比基因突变加自然选择造成的结果，智能放弃了很多可能性，容错率大大降低，举个例子，你我都戴着眼镜，这是因为一种疾病：近视。在茹毛饮血的时代，我们这样的个体是会因为看不清野兽而被吃掉的，那么就会断后，人类的后代里，有先天近视基因的就少了一个——这就是大多数生物优化基因的方式：突变，而后经过自然筛选。”
“我可不是先天近视，你接着说。”
“其实也谈不上优化，只有适者生存了……而人类，自从进入制造工具、开始思考的时代后，就摆脱了这种靠突变和自然选择存活的方式，我们选择了智慧，或者说智慧选择了我们，我们可以没有尖牙利爪，但却制造出了长矛石斧，我们无法抵御疾病严寒，却开发出了药物和服装……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人体在自然界的演化，早就停止了，个体羸弱的婴儿不再被自然淘汰，取而代之的是医疗进步带来的、大大提升的存活率。自然选择，一定程度上，不再左右人类这个群体了。”
“我大致明白了你所说的，这样的演化路径，使得本需要上百年才能演化出的功能和能力，利用知识传播，效率急剧提高。”
“没错，假设有一个突变甲虫，射炮步甲，就是放屁甲虫，它是族群中第一个会射出杀伤物质的特殊个体，那么这个群体要普及开这种优势，则需要它与很多没有生殖隔离的同类交配后，才能普及，人类呢，一个人学了射箭，给部落里的孩子们讲解了三天，全部落人都学会了弓箭的制造和使用……”
“堪称奇伟壮丽。”吴教授站起来，点了点头说道。
“然而，有时我会乱想，这种依靠智能的发展方式，是否降低了容错率，在自然界中，如果存在比我们更高级的智慧，那么我们的智能，就很可能成为双刃剑，被利用——蟑螂有一天学会了1+1=2，你在它面前写下1+1=，之后在2的位置放了蟑螂药，它很可能就因此而死。”
“强迫症蟑螂，有排面，讲究。”
“别打岔，这个比喻不恰当，我还想不出更好的，意思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事，在人类历史上数不胜数，然而在之前，我们并没有遭遇更高级的智慧。”
“现在还不是没遭遇，几种RNA链条就我们人类快整死了……”
“是，所以说你又害我犯老毛病扯远了……”
“唉，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对病人我现在都很愧疚，却只能用支持疗法帮他们硬撑。”吴教授摘下眼镜，拽了个凳子，坐在施教授面前，捏着眉心。
施教授拍了拍他的肩膀。
杨晶这些天头痛欲裂，她主持的“载体疫苗”项目和参与的联合疗法也在测试后宣告失败。“载体疫苗”是一种类似嫁接的技术：通过基因操作，把裂死症病毒RNA片段整合进低毒性的普通流感病毒，通过被细胞共同识别杀灭从而产生抗体，结果也是一样——多次不同的载体变化后，病毒带着载体病毒，一起变异了。
就在所有研究陷入停滞之时，病毒的感染数量仍然在继续上升。
因此，在这个时代，除却极少数的新生儿和失忆者，所有人都比以往所有时代更加理解“笼罩”两个字的含义。
那是一种窒息的黑暗，密不透风，让你在里面看不到未来。
无论你此刻多快乐，多强壮，多么一呼百应，下一刻，身体突然的不适，可能就是死神来访的前奏。
在鬼门关的门槛上，所有幸存者不得不屏息凝神。
然而，屏息凝神是一件费力的事，不少崩溃的人们选择自我放逐，他们夜以继日饮酒作乐，在街头开露天派对，用感官的刺激覆盖内心的恐惧，酒精成了所有避难所里的硬通货。
受制于人力及各种资源，联合治理委员会也无力插手。
然而令所有社会学家称奇的是，各种犯罪率却一路下滑。
远离了头顶星空，有些人看到了末日，有些人看到了众生平等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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