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寻找资料,把家中上上下下翻遍,无意中翻起十多年前的笔记本。零零散散地记录着当年实习时孩子们的信息,年龄、爱好、性情,有些名字已经陌生,怎么都想不起他们的模样,有些能隐隐约约想起模糊的轮廓,带着时光的印记,浅笑轻吟。
那会我读心理教育,回初中母校实习,带初二的孩子们,一个半月的实习期里,我更像是他们的班主任。每天,我的工作是回复他们给我的专用的记录本。有些孩子敷衍式地写三四行,我便努力回复五六行,有些孩子洋洋洒洒一整面,我便回复一整面。四十多个孩子,我便是用这样的方式了解他们、走近他们。我陪他们早读、陪他们自习、陪他们背书写作业、陪他们锻炼、运动会上为他们摇旗呐喊。那会,隔壁班的孩子们总是羡慕,同来实习的大学生有很多,没有一个会像我这样。
结束实习后回校,很长时间里,他们给我写信给我电话。回家时,有孩子在公交站台等我,寒风中一等便是一个多小时,见到我时,浑身发抖。他们会在圣诞节邀请我一起去恐龙园玩,他们会跟我分享心中的秘密,也许是父母无心的伤害,也许是对某个小男孩某个小女孩无从言说的喜欢。他们一边吐槽我不懂打扮,一边跟我咬耳朵,老师,你这样好的女生应该有好多男生追求。
我记得有个小女孩,第一眼见她便觉得眼中透着灵气,美得让人心生欢喜。她会缠着我让我帮她心理分析,帮她解梦,帮她解画。
还记得另一个小女孩,成绩优异,字也美,长得有些神似田馥甄,歌也唱的好。第一次便给我写了长长一面的心里话,介绍她的男神给我,让我替她把关。
还记得有个小女孩,成绩一般,性格内向,原生家庭里有太多伤心的事,可是在我一堂心理课上,却依然坚定地说:我的爸爸妈妈,我知道他们不是合格的爸爸妈妈,可是我还是喜欢他们,只希望他们是我的爸爸妈妈。
还记得一个小女孩,坐在第一排,阳光活泼,外表有些中性化,每每下课纠缠着我不放。直到有件事,伤害了她,随后的沉默与逃避让我心痛与自责。
还记得班里的数学课代表,一个瘦小的男生,很机灵,能解答出我刁钻古怪的考验,总是跟我比赛做题,他让我想起曾经的自己。
还记得一个小男孩,在班里并不特别粘我,甚或很傲娇,当我离开后,表达情感最激烈的却是他。
他们是我实践教师梦想的第一批孩子,他们给我的,其实远比他们想象得多。
那时班里有一个女孩,有癫痫症,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第一排永远不会变动的角落。最初我并不知道她得了什么病,只隐约知道这并不是一个健康的孩子。那时的自己年轻,总觉得自己善良而正义。当有一次,目睹其他孩子对她的讥讽,义正辞严大义凛然地他们上了一堂思想教育课,责令每个人周末写反省。
然而,并不似我想象的那般,每个人被我的正能量感化,交代自己心路历程的转变。有一半的孩子,告诉我很多我并不知道的事情,他们让我重新审视,那般轻易给他们贴上的标签。
这其中就有那位总是围着我转的看似开朗活泼的小女孩。自那以后,她仿佛变了一个人,笑容亦是勉强。那是因为爱而深深地失望。
真正触动我的,是那患病的孩子突如其来的发病。猝不及防的我呆愣在那里,而几个训练有素的孩子在我回过神以前,一气呵成地急救、抱起送入医务室。那时我才意识到,他们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孩子,他们也曾惊慌失措,他们也曾提心吊胆,他们也曾试图给过她温暖,到最后他们依然能履行自己的职责,而年长的我,曾居高临下指责他们自私冷漠的我,苍白而怯懦。
这十多年来,我也曾搜索过几个孩子的信息,而更多的孩子,我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不记得他们的样子,不记得他们跟彼时我的关系。但我记得,他们曾经真真切切地出现过在我的生命里,他们教给我的第一课是,永远记住,他们与我一样,有独立的灵魂,无须我的评判与标签。而教育最根本的是尊重。
我们的教育一直带着强烈的暴力性。尤其在当下,暴力性更甚。家长的想当然、老师的想当然、家长的强权、老师的强权都是那么强势与凶悍。在我们带着焦虑,带着定义和预想,带着一个又一个的标签看待孩子的时候,聆听、等待、包容,信任就不知不觉被遗忘了。
我曾庆幸,他们相信自己,他们敢于对我说不。这让我有理由期待他们能坚定不移地描绘自己生命的蓝图,不受干扰。
十多年过去,当年初二的孩子们,算算年纪,大约也有为人母、为人父的。
也或许有一日终究会再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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