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年的“单向街书店文学奖”现场,我们播放了这个近 24 分钟的致敬影片《好的故事》,关于广州的作家、学者、编辑林贤治。在一个唯恐冗长的活动上,这是一件冒险的事。
林贤治究竟是谁?即使在一个文化活动的现场,也有很多人提出这样的疑问。
在决定去拍摄林贤治老师之前,我听说了他“从不参加三人以上的聚会”的传闻,便开始担心他是一个难以相处的人。
我们约在了广州区庄地铁站某出口附近见面。站在空旷的广场上,我看到穿着户外服装戴着鸭舌帽快步走过的消瘦男子、穿着夹克夹着皮包和报纸的中年男士、披着风衣背对着我们看人下棋的银发老头……越接近约定的时间,越觉得路过的每个人都像是他。
我是先看到他的笑容的。他背着包快步走来,毫无保留地朝我们咧开嘴笑着。那是一种很少在成年人脸上看到的笑。他穿着大地色系的衬衫和休闲西装,头发自然卷曲,鲜有白发,让我不敢相信他已经 70 多岁了。
沿着环市东路一直走到花城出版社,这是他每天都会走的上班路,也是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他就保持着的生活方式。在单位分配的旧楼房里,他写作到半夜,然后中午起床去办公室处理编辑的工作。这一路上他会走过无数排小吃店、几个本地的学院、快递站、一个军事基地和广州动物园。
在这期间,他写作了 43 本、主编了 198 种、选编了 59 本、编著了 6 本著作。如果不是因为这次拍摄我托人询问了他的编辑,这份清单从来都没有整理过。
也是在这样一条路上,他向我聊起文革时他在两天一夜被一千多个人围起来批斗的经历、做农民时早上 4 点开始每天工作 16 个小时的时光,还聊起了在所有黑暗的时刻支撑着他的鲁迅,像是聊起他熟知多年的师友。他反感人们“研究”鲁迅却不真正“感受”他,还建议我读鲁迅时从他的书信集读起,先要认识鲁迅这个人。
那个关于他通常不参加三人以上聚会的传言是真的,因为他认为:“两个人才能谈心,三人成众,就是一个群体了……就像开会一样。”他对很多文人聚集在一起争名逐利、谈论八卦的“腐败”没有任何容忍的余地,于是就干脆主动地脱离所谓的“组织”或“圈子”。他主动在现实的世界里进行着某种自我驱逐式的“内心流亡”,以最大程度地保持着自己的独立性,因为独立才能更接近他所毕生追求的“自由”——
他热爱夜晚,因为夜晚属于个人,白天属于群体,所以夜晚比白天自由;他热爱用笔写作,而不是打字,因为用笔可以“写着写着就画起来了”,所以用笔写字比用电脑打字自由;他热爱“散文”,因为小说有虚构的负担,诗歌有分行的形式——而散文,按照法国作家蒙田所用的 “Essais” 一词,意为“尝试”,有不断推翻自己的自由;他憎恶一切不自由的语言,他会说到“七八十年代之交”,但绝对不会说“改革开放以来”,他认为作家应该捍卫语言的纯粹性,表达才能真正自由。
不仅如此,他还捍卫一切遭受禁锢的声音。他为农妇当编辑、为从来没有出版过的新作者出书、把外国流亡作者的声音介绍到中文世界。他相信“编辑创造文化”,这背后不仅是编辑日复一日的耐心所带来的眼光。更是因为正义而来的勇气。而他所“创造”的文化,影响了几代中文世界的读书人。
这次拍摄的契机,是在服装品牌“单农”的资助下,为“单向街书店文学奖”连续第四年颁发的“年度致敬”奖制作特别影片。同样,如果这不是一个民间的独立奖项,他也不会接受。
在现场,作家陈冠中替我们念出了给他的致敬词:
“何为真正的知识分子?”在这个反智的时代,仅仅提出这个问题都需要勇气,这却是作为作家、诗人、学者、编辑的林贤治毕生都在践行的事。他始终为农民写作,为先锋的作者出版,他用自己的生命体验去理解鲁迅,用几乎刺耳的批判,重拾作为知识分子的道德。他在苦难中,为我们勾勒出了一个关于自由的乌托邦。他是站在未来看现在的人,正如他自己所写:“知识分子是人类精神的持灯者。只要他们不让手中的火把熄灭,人们就不会害怕黑暗。”他提醒我们,在绝望的虚妄中,是希望指引我们。
但按照林老师自己的标准,他认为自己根本算不上一个知识分子,因为自己只是“犬儒”地写一些“不痛不痒”的文字。而恰恰是他这样不留情面地自我批判,把他与很多一般意义上的“文化人”区分开,从而为我们阐释了“知识分子”这个词:他们把自己的命运和大众相连,自觉担负责任的同时,摈弃知识带来的优越感,保持几近苛刻的批判性,尤其是对自己。
林老师没有来到文学奖的现场。这背后有一个柔软的原因:他对一个朋友的悼念。几年前他的一个朋友曾邀请他来北京,他当时婉拒了,没想不久以后朋友就过世了。他为此至今心里感到愧疚,所以更没有办法接受自己因为领奖才来北京。向我说起这个故事的时候,林老师的笑容收缩了,眼里充满悲伤。
于是林老师委托了作家许知远替自己领奖,并发来了真诚的答谢辞:
“单向街书店文学奖”创办以来,我发觉,这里没有长官意志,没有幕后交易,没有大词空话,诚实、朴素,高尚,有一种平民主义的品格。今天,意外获此推许,我深感荣幸。
“单向街”,何等响亮的名字!一位德国流亡者以此命名他的著作,曾一度令我着迷。“单向街”是道路,同时也是一种姿态。它正直、修远,没有退路,也没有周旋的余地。置身于此,惟凭星光的领引,一往无前,绝无反顾。
我的写作,概括起来是三个词:乡土。鲁迅。自由。故乡是我写作的始发地,“忧郁的现实主义”的根源。鲁迅于我是一个暗示,一个准则,一个不死的意志。而自由,从来便灵魂般地覆盖我,把我和一个广袤而多难的世界联系起来,使我一直处在写作的激愤之中,而不知遏止。
我写,故我在。
向立足于十字街头的 100 家独立书店致谢,谢谢“单向街”!
林贤治
2021 年 3 月 31 日
许知远在台上谈起林老师对他的影响:“我在大学的时候读林老师编的书,关于那些欧洲作家的流亡生涯,我觉得那时候就深深地触动我,其实我们不知道一本书在哪个时刻会击中你,会怎样塑造你的人生道路。
“前两天我拜访另外一位伟大的编辑钟叔河,他在最困顿的时代收集各种资料,一旦开始一个新的时代时,他就编出著名的《走向世界》的丛书,让重新开放的中国人看到一百年前的中国人也曾做过类似的探索。他也在非常困顿的时刻,看到周作人翻译的《辞花令》的那句话:‘我们每个人都是在黑暗中举着火炬奔跑的人,我们每个人重要的任务是让手中的火炬不要灭了,等下一个人接过手中的火炬继续奔跑中去。等他们接过之后我们就可以退隐去。’
“林老师在 50 年代就在传递火炬,如今还在继续传递火炬。现场的 250 个观众,以及收看直播的观众们,我们每个人手中都有一个火炬。无论它是暗淡还是光亮的,我们都有义务把这个火炬传递给奔跑的下一个人手中,这个时候我们就可以很安稳地退隐到黑暗中去了。”
在过去的三年,“单农”和“单向空间”分别联合致敬过诗人黄灿然、编辑董秀玉、翻译家周克希。他们都是文化行业里低调、独特、默默坚持、不为获得主流成功而作出任何妥协的人。我想,林贤治在《看灵魂》一书中写到的话,写出了我们要向他们致敬的原因:“英雄的意志是爱和意志所构成的……我热爱英雄的灵魂甚于太阳,因为他们庄严、热烈而慷慨的照临而常怀感激。”
他们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甚于太阳的英雄。
感谢单农对这个项目持续四年的资助,让我们至少每年都有一次机会被提醒着,无论世界如何变化,未来多少未知,我们尚不能放弃的、真正坚信的,究竟是什么。
撰文:刘宽
4 月 9 日,我们还将与年度致敬合作品牌“单农”一起,在北京芳草地单农店举办一场纪录片展映活动“我热爱英雄的灵魂甚于太阳”。
展映活动将带观众重温第三届到第六届单向街书店文学奖的四部年度致敬系列短片。放映结束后,我们还将邀请「年度致敬」系列短片导演刘宽 (Kiva),单向空间的老朋友、音乐人莫西子诗,以及《单读》主编吴琦进行对谈,并与观众进行映后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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