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我从黑暗中醒来,我看到金色的透明的光从树梢挪到我的发梢,我转动着轻飘飘的脑袋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床沿上洇着一道暗红色的实心圆,我顺着干枯的血迹,来到菜园。园子里飘散了一地鸡毛和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我看到干枯的血迹在剪刀的刀刃上走向终点,便明白了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我握住剪刀,走进母亲的私人领地。我看到母亲迈着矫健的步伐在厨房里四处跳跃,案板上一根透明的胡萝卜切得棱角分明,油烟在炒锅里腾腾四散。我挡住她跳跃的脚步,轻声对着她说:“我杀了一只鸡。”
母亲抓起一抔胡萝卜,均匀地撒在滚烫的油火中,胡萝卜发出一阵快乐的哼唧声,腐烂的肉香飘摇在空气里。母亲抓起锅铲。我想她应该看着我,于是,我又挡在她身前,大声说道:“我杀了一只鸡!”
母亲拿着锅铲的手僵在半空,空洞的眼眶里闪过几缕迷蒙的雾气。我望着怔住的母亲,得意地炫耀:“我杀了一只鸡。”母亲紧绷的脸庞松弛下来,空洞的目光因为抓紧了什么而变得充盈,她拿过调料盒,在炒锅里洒下一勺盐、半勺味精和几粒鸡精,带着释然的神色有节奏地晃动着手中的锅铲。锅铲锵锵地撞击着炒锅,呛人的白气粗鲁地钻进母亲的鼻孔,氤氲的湿气包裹着我,我想用尽力气朝她嚷叫,又觉得所有的力气都耗在了用尽力气的过程中,我徒劳地走出母亲的领地,拖拉机下当当当的叫唤声吸引了我。
我走到拖拉机的前轱辘旁,对着拖拉机的两个硕大无光的灯头,喃喃道:“我杀了一只鸡。”车头下探出了一颗头,父亲朝着我大喊了一声,我吓得怔在原地,忘记他说了什么。母亲哐唧哐唧的脚步声惊醒了我,我看到她端着一碗汤,匆匆地跑过来,口中叫道,来了,来了。我把目光转向父亲,他费力地蠕动着从拖拉机的嘴巴里挤出身体,他端起碗,咕咚咕咚喝了一整碗的汤。我闻到了汤的味道,母亲煮了那只鸡,我想他们应该知道鸡是我杀死的。于是,我朝着他们大喊:“我杀了一只鸡!”
母亲迈着比来时轻盈的步伐,匆匆地走了。我看到她重新端起一碗浓汤,小心翼翼地朝我住的屋子里望了一眼。我看到母亲走进屋子,将鸡汤放在弟弟的书旁。我转过头看父亲,他佝偻着身子,握住两个车头灯,以与出来时同样的姿势钻回拖拉机的身子里,我看到鸡汤顺着他的嘴巴流进食道,因他平躺的姿势而在胃里打了个来回,像一滩死水凝结在他的胃里。我又提醒他:“我杀了一只鸡。”
我开始对父亲的无动于衷无动于衷。我顺着母亲在地上流淌的足迹,回到了屋子里,弟弟正埋头在书的最后一页做着笔记。我悄悄地趴着他耳边大声嚷道:“我杀了一只鸡!”弟弟打了个哈欠,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开始喝那碗鸡汤。我用乞求的声音再次说道:“我杀了一只鸡。”弟弟喝完了汤,舔干净嘴巴上残留的汁液,合上书本。我想我应该证明给他看,我伸出紧握的手,里面什么也没有。剪刀不知什么时候被我丢在了什么地方。弟弟硕大的脑袋拄在纤细的手臂上摇摇欲坠,手臂一副随时要折断的样子,我离开了睡得死气沉沉的弟弟。我走出屋子。
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黑了。我看到母亲洗刷干净所有的碗筷,直起酸痛的腰,对着另一个酸痛的腰,说,睡吧。父亲蒲扇大的手掌放在他酸痛的腰上,说,睡吧。于是,我走回屋子,我知道我找不到那柄剪刀了。他们花了一天的时间把它埋葬。我躺在床上,在双眼半闭半睁之间,像一片羽毛,轻轻地睡去。
清晨,我从黑暗中醒来,我看到金色的透明的光从树梢挪到我的发梢,我转动着轻飘飘的脑袋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床上是干净的被褥,地上是洁白的地板,轻盈的风透过窗子将书本翻到陈旧的第一页,我赤着脚故意在地板上踩出透明的痕迹。我循着透明的痕迹来到厨房,我两手空空,我朝着母亲大喊:
“我杀了一只鸡!真的,我杀了一只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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