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斋传

漠北有游猎之徒，边城生焉，不读一字之书。其人高额锥颡，首如飞蓬，须似猬毛，眉若横抹，有千钧之力，日于城外采猎为戏。或搏于市井，以是自得。一日，束袖赤膊，大行街市，见有怪异服色者，捧蓝底白物在手，而吟哦不止，奇之，乃趋问曰：“此何物也？”答曰：“书也。”又问：“书是甚也，而喧哗之？”其人笑而不答。徒前趋，见书上抹黑为字，却不识得，乃问：“此是何物？”答曰：“字也，吾所诵者是也。”问：“此字可得闻乎？”其人乃诵曰：“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漪。”徒不解，问：“何意？”其人具述郑孔之文，犹不解。其人遂曰：“汝出城，以斧砍柴成堆，疲而息，置柴河滨，见河水清，又有水纹。即是此意。”徒曰：“则我当大灌哉！”其人大拊掌曰：“汝悟也！汝悟也！”徒觉其文清丽，乃问：“我欲学书诵字，可乎？”其人曰：“闻道而欢欣，有何不可？”因问姓字。徒曰：“我随汉姓张，无名，人皆呼为张四。”其人略为思忖，指边城之门，曰：“即名边斋，可乎？”张四曰：“可！可！”遂名为张边斋。乃迎其人入家，问其姓字籍贯，曰：“程姓，字俊英，福州闽侯人。”遂供奉而从程君学。

三年，学诗初成，须眉皆缮，而飞蓬柔顺。忽一日，程君去之。边斋遍寻坊肆，而不得见。或曰：“开城之时，见程君骑驴，向西去矣。”乃牵马挎刀，负《毛诗》在囊，出城寻之。历二百里而不见，亦无心归，乃眷西顾。至长春府，失途，转向南行。一月之间，晓行夜宿，时奉《毛诗》作诵，修业渐成。遂至榆关，关尹出之。问尹曰：“福州何在？”尹曰：“南行五千里至福州。”边斋乃行之。约有二月，计程千余里，至沂州。入城食胡麻饼，闻学子议程君事。遽前问之，曰：“程君久已作古矣！”边斋闻言大哭，出《毛诗》以为程君，向南九拜。学子异之，且闵，慰之曰：“汝虽是漠北人，然幸奉王者之迹以为学。沂州乃圣人沐浴之所，汝可于此治学焉。”边斋从之。居沂州十四年，攻《毛诗》，兼及他经。然獦獠之性，难沐圣人之化，久不得要旨，又交恶于师生。遂去。

边斋既出，不省何往，信马由缰，追云逐日。或登高以舒啸，或把盏而问月，或临溪以修禊，或跳踉而大噉。悬胡饼于颔下，诵诗书于泉边。如是数载，西入成都。见蜀中峨冠高谈之士甚众，遂觅良师。或曰：“城西南双楠，有贤德之士，姓刘，本宿州人，学者呼为埇桥先生。”边斋遂寻访至双楠刘宅，扣其扃而述来意。埇桥感其诚念，容之，字之曰铁诚。后二年，仪陇朱项琼来从埇桥游，边斋见其才具在众人之上，为人忠厚善德，因与相善。又二年卒业，本欲宅乎成都，自哂业绩不精，闻长安有蓝田先生，邃于《毛诗》，乃含泪揖别埇桥、仪陇，出北门而去，策马往长安城来。

蓝田先生姓陈，笃实硕儒也。见边斋獦獠之徒，忧其业之难成，感其意之衷衷，勉强容之。与同舍生王泽方共从游。泽方者，长安人也，生长诗书之境，才华卓绝，每每过于边斋。边斋有自愧意。明年，商城吴怡笙石船先生来，边斋与之谈论，深感己之浮薄，退意油然。

边斋居长安三载，本欲往范阳寻道，然窥镜而自惭形秽，久幽居而生髀肉，悟己业之难成，遂载书复南。又无颜见埇桥先生，乃易辙入秦岭深处，自兹不复见矣。传其居巫山、巫溪、云阳、奉节一带，课馆为业。朱项琼尝往访之，而不得见，遂不知其归宿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