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的狮子

在刘镇，方圆几十里没有人不知道朱家狮子的，以前朱家显赫的时候，逢年过节便要在狮子前面的戏楼上摆戏，唱戏的时候，宋庄张灯结彩，人流不息，朱家的人就会坐在宅子前，对往来看戏的人们说：“我们朱家的狮子，那是宋太祖赏的”！

朱家的狮子究竟是不是宋太祖赏的，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考究过，但关于它的传说，刘镇的人都可以说上几段。

有的人说，狮子刚立好没多久的时候，右边的雌狮就在晚上吼了一宿，吓得全村子都不敢入睡，等长庚星刚刚露白，雄狮也跟着吼了一声，当时庄上有个告老归乡的老侍郎，听到吼声就投了井，紧接着第二天就传来太祖驾崩的消息。

也有的人说，明朝李自成起义落败，有流寇跑到朱家庄夜盗，偷了庄里的大小姐，等背着人刚跳出墙外，就被一只狮子给衔走了。诸如此类的故事还有很多，几乎跟朱家的历史一般悠长。

朱家古时一直显赫，祖上出过两个进士，七八个举人，辛亥革命的时候，第八营里就有朱家当时的二公子，后来还去南京做了大官，因此朱家在乱世也没有大的破落，直到49年二公子跟国民党去了台湾，家业就此一蹶不振。等传到朱如海那儿，

朱如海他爹从小在高宅里度过，那时候朱家还很殷实，朱家庄大小琐事还是朱家说了算，因此养成了说一不二的脾气，朱如海他爹十四岁那年，去三尖山打狐狸，碰到山寇抢了良家姑娘上山，他二话不说用土枪崩死了一个山寇，见死了同伙，剩下那几个山寇一哄而散，朱如海他爹看天色渐暗，就把姑娘带回了朱家，谁知那一晚他没忍住血气方刚，于是就有了朱如海。

后来山寇打听清楚了那是朱家的少爷，就回寨上禀报头目，七月初五那天，三尖山的山寇围了朱家宅子讨要说法，朱家大门紧锁，没有人敢出声，好在朱家狮子的传说过于迷奇，一众山寇硬是没人敢迈️前一步，朱家匆忙给南京的二公子打电话，县里把警卫队调过来，晌午时分，在朱家狮子旁朝天放了十二枪，赶走了三尖山的山寇。从此朱家在刘镇的名气更加响亮。

朱如海生下来的时候也是刘镇的霸王爷，名气比他爹还浑上几分，从小就吃喝嫖赌，后来又学会了抽。也就是在他的手里把朱家的宅子给小了一半，朱如海他爹那时候正卧病在床，听到赌场的人来要债，从床上跳下来，把朱如海给打了个半死，打完让他去给狮子扣头，指着两只狮子说“你看看，咱们朱家的狮子恨不得吃了你这个孽障”！

当时朱家的二公子已经跑到台湾去了，朱如海他爹没办法，卖了一半家产出去。

朱如海晚上梦到狮子张牙舞爪的跳出来，咬下了他的左手，吓得他惊醒过来，也不知道是他爹打得，还是狮子真的显灵，朱如海的左手从此舒展不开，成了残废。

经过这件事朱如海改过自新，好好收拾家业，又迎娶刘镇赵家的姑娘，生下朱胜镇，朱家这才止住了颓势，朱胜镇八岁的时候，赶上了土地改革，朱如海他爹被叫到县委做工作，因为他深明大义，把朱家宅子主动交了公，至此朱家只剩下了一院，其他院子则被分给了朱家庄的其他人。

晚上全家人吃罢饭，朱如海他爹把朱如海叫到狮子前头，指着一对狮子说，

“这可是宋太祖赐的狮子呀”

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他跳进了侍郎井。

那天夜里，朱胜镇哭着叫醒母亲，对她说：“娘，狮子在叫”他娘拍了拍他的头说：“傻儿子，睡吧”。

早晨朱如海听到有人在外面喊他，走出宅门口，就看见他爹湿漉漉的摆在朱家狮子中间，他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一眼现在住在朱家宅子的人。

朱如海他爹被埋进了朱家的墓地，磕头的时候，朱如海哭着对儿子朱胜镇说，爹没脸见祖宗啊。

葬礼办完的那天，还是夜里，众多群众聚到朱家狮子前，香烛和纸钱烧到了天明。

朱家人就在里面冷冷的看着。

朱胜镇对朱如海说：“爹，你要是当初把家败完就好了”朱如海笑了笑没说话。

刘镇的人再看不到朱家的戏了，朱如海跟其他人一样开始干活儿，他家原来的长工做了组长，现在就管着朱如海。

刘镇多少年还是没变什么模样，就是多了一个习俗——拜朱家狮子，有的人说拜了朱家狮子得了个大胖小子，有的人说拜了朱家狮子给儿子找着了对象。

四季随着庄稼生灭了几回，朱如海他爹也就真正的死去了。

每到大小节日，朱家就会烟烧火燎一番，有一次寒食节，朱如海看着宅子前簇拥而来的人，终于感到扬眉吐气，他大声的说：“我们朱家的狮子，那是宋太祖赏的”！

后来话传到领导耳朵里，朱如海被狠狠的教育了一顿，对他说：“狮子那是国家的”！于是朱如海再不这么说了。

他改对其他人说：“我们朱家前面的狮子，那是宋太祖赏的”

又过了一段时间，刘镇政府开始了清四旧的工作，先是把朱家庄侍郎庙给拆了，侍郎的画像就被扔在村子中间，几天无人过问，最后被吹到了井里。

后来又砸了未庄十二道牌坊，碎下来的石料修成了镇政府的厕所。

没几天庄上再次开会，会议的重点就是朱家的那两头狮子。

领导说为了响应党的号召，侍郎庙已经被砸了，现在庄上唯一的四旧只剩下那两只狮子，砸了很有可能评上这次的先进集体。

可是朱家庄的群众都反对砸，因为现在大部分人都住进了朱家的宅子里，他们当然是希望狮子能给他们看护家门，就像之前衔走偷姑娘的盗匪一样。没住上宅子的那些人，也都对狮子有种莫名的尊崇，侍郎庙已经没了，狮子再没了，他们给谁磕头？

领导刘起义一时犯了难，曲家沟的商王庙已经砸了，申家泊的进士宅也把大门上八仙的头全去了，不砸吧，体现不出数量上的优势，集体奖就不牢靠，可是砸吧，这朱家狮子，那可是宋太祖赏的，他心里又有点儿发怵。于是他回去跟他媳妇儿刘爱花商量。

刘爱花有梦游的习惯，十四岁的时候，一天晚上梦游碰到了雌狮子爪子上，惊醒之后猛然看到狮子，一个惊吓，吵醒了朱家的人，被朱如海他爹骂了一顿。

因此她一直记恨朱家的狮子，所以当刘起义问她砸不砸的时候，她挺着有孕在身的身子说：“砸”！

听说要砸朱家的狮子，朱如海在家着急起来，他从这边走到那边，再从那边走回来，他媳妇也没有办法，就去狮子前烧香。

朱如海是地主身份，已经在庄上低三下四，可是这朱家的狮子，那不能毁在他手里啊！“宋太祖赏的狮子啊”他一直念叨，朱胜镇就跟着他娘跪在狮子前头，他一直盯着香燃起的烟，那烟飞啊，飞啊，一直飞到天上，好像没有尽头。

要砸那天，刘起义带着人来到了狮子前，发现朱如海早等在那里，刘起义说“砸吧”，他手下的人却没人动，刘起义自己拿起锤子就向雄狮的头砸了下去，砰，狮子的嘴巴就少了一块儿，接着一个影子嗖的一下。

朱如海撞在狮子上死的第二天，就被裹上席子埋了，他家的祖坟已经平成了地，分给了别家，于是他就被埋在自家的花生地里。

刘起义没敢再砸狮子，带着人去把侍郎井给填了，最终朱家庄如愿得到了先进集体的称号。

那年春节的时候，朱胜镇他娘正在蒸窝窝头，家里突然又像往常烟熏火燎起来，她不明所以，于是让朱胜镇去外面看发生了什么，朱胜镇回来说“娘，他们在磕头”。

村子里好久没人烧香了，年轻一些的人还得向长辈请教——纸怎么叠，香怎么摆。但头都是会磕的。

朱胜镇她娘走出门外，看到朱家庄的人一批一批的在狮子前磕头，她还看到刘起义也在其中，她心里好想喊：“我们朱家前面这狮子，那是宋太祖赏的”！

她没说话，只是回去继续蒸窝窝头去了，年夜饭的时候，她把娘家给的那一小块五花肉切了一半，放在桌子中间，夹给朱胜镇一块。

“来，吃”！朱胜镇看着他娘，有些陌生。

朱家已经破落的不像样子了，没有了男人，所有农活儿都要朱胜镇她娘自己做，虽然朱胜镇懂事，也能做一些，可毕竟年纪还小。所以朱胜镇她娘之前有心再找个男人帮扶。

但自从听说刘起义庄上人给朱家狮子磕头后，她绝了这个想法，独自养育朱胜镇。

后来朱胜镇才知道，庄里人给朱家狮子磕头前一晚，刘起义的媳妇儿难产死了。

朱胜镇长到十八九的时候，没有人给他介绍对象，因为他家里实在太穷，他爹在狮子上撞死后，她娘过了四年也累死了，所幸村子人厚实，愿意搭救他，于是朱胜镇从小吃百家饭倒也活到了成年。

改革开放的时候，他朋友喊他去外面闯荡，他舍不得狮子，留了下来。年轻人都出去了，各家农活儿缺人打理，倒给了他机会。他就帮各家收拾农田。活得反而比之前滋润许多。

这一天，他打理完庄稼，就在陇边休息，把头枕着手臂躺在了地上，鸟儿像绣花的针头一样，在天空这块布上来回穿梭着。正是油菜花盛开的季节，它们像火一样燃烧着大地。

他想起母亲，父亲，想起爷爷。

“生活真他妈操蛋”他说。

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几个带着头盔的外地人从他身前走过。

回到家，他把白菜和莴笋洗干净，做起饭来。

日子就这么流淌着，既像是鼓声，又像是大河。

在朱家宅子住的人，已经大部分都搬了出去，在外面盖了水泥洋房。除了朱胜镇家只剩下一家还在旧宅子里生活。朱胜镇从小跟他家女儿李静玩耍到大。

小时候李静喜欢朱家的狮子，老是跟朱胜镇在狮子旁嬉闹。朱胜镇就会骄傲的对她说：“我们朱家前面的狮子，那是宋太祖赏的”！

吃过饭后的朱胜镇就躺在床上，心里想着李静的模样，他喜欢李静，李静也喜欢他。

敲锣打鼓的声音从朱家宅子里传过来，他明白，这是李静出嫁的声音。是的，李静一个月前跟他说，她要嫁到隔壁申家泊去了。

他有些悲伤，心里像出现一个窟窿，怎么补都补不上。“我爹把我嫁到申家泊了”李静那天说的话，就在窟窿里荡来荡去。

一年以后，朱胜镇已经忘记那个中午了，忘记李静是如何敲锣打鼓从朱家宅子嫁出去，忘记她说的话，忘记了他哭过。

“要修路了”村子里都在传，他也听到了消息，但是他觉得跟他没关系，拿了把铁锹就去地里挖花生。

几天后，大队支书找他，对他说，因为他家在水泥路的规划之中，他家需要搬迁，政府已经决定给予补偿，他问“那狮子呢”？

狮子因为太重，县里的起重机吊不动，需要砸成碎块，然后拉走。

在回去的路上，朱胜镇想，要是狮子做的小一些就好了，他就能搬到新家，提起新家，他又害怕起来，他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没有狮子在门外，他不知道敢不敢睡觉。

但他跟他爹、他爷爷一样，没有争论，他不知道怎么争论，这个事情是没办法的，政府要修路，你能跟政府争论嘛？

他回去收拾家里的东西，准备搬家，村支书把自己家的旧房子给他暂住，朱胜镇收拾完东西，想起他爹，想起他爷爷，想起他累死的母亲，想起门外的狮子。他有些愤怒，他觉得他家从来没有做错什么，可他家一直在承担恶果。他砸东西，把水缸，桌子，椅子都砸破了，最后跪在狮子前

“我们朱家的狮子，那是宋太祖赏的啊”！

后来，一个年轻人来到朱家庄，问在路边乘凉的老人：“您好，这里是朱家庄嘛”？

他看老人似乎有些耳背，就走过去，坐到老人旁边

“大爷，这里是朱家庄嘛”？

“是的，这里是朱家庄”

“那请问，您知道朱家人现在在哪儿嘛”

“朱家人？朱家人都没了”

年轻人很吃惊“一个人都没了”？

老人指着前方的水泥路，“就在那儿，朱家狮子原来就在那儿，那后面就是朱家的宅子”

在回台湾的飞机上，众多乘客都已像他邻座的那个中年人一样入睡，唯有年轻人望着窗外的云团发呆，心里整理着老人说的话——

有人看见朱胜镇晚上走出了朱家庄，从此下落不明，全庄上都听到当晚狮子吼个不停，政府领导听说朱家狮子的事，派人从市里调过来一辆重型起重机把两头狮子移到了两边，朱家宅子被拆成平地，打上了水泥路，远远望去，朱家庄就像从来没有过朱家宅子一样。狮子后来被隔壁申家泊村李寡妇给移走了，

想完这些，年轻人从包里拿出几张照片，那是去隔壁村移走狮子的那户人家拍的，照片里，两只狮子前面摆满了香烛纸钱，烟火把狮子熏的像两块腊肉。

这时他旁边沉睡的那个行人睁开了眼睛，看了一眼照片

“朱家的狮子，那可是宋太祖赏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