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邴原是谁?邴原是与管宁齐名的人物。管宁总听说过吧! 钱宾四(钱穆)先生就常说:三国人物,管宁第一。有点意外吧! 三国人物排名第一的,应该是诸葛亮,或者是曹操、刘备这类英雄豪杰之士,怎会是名气不大的管宁呢?其实,对管宁的推崇,钱宾四之前即已有之。明末大儒王夫之在《读通鉴论》中就表示,天下不可一日废的是道,君子不可一日无的是学;从这个观点来说,汉末三国的天下,不是刘备、孙权、曹操所能维持,也不是诸葛亮、荀彧所能维持,这个天下是靠管宁来维持的。我们可以说,历来把管宁的地位置于他人之上,也是有其看法和道理。再者,若说管宁在这个时代排名第一,与他齐名的邴原,也就不是无足轻重的等闲之辈了。
《资治通鉴》卷六十,汉献帝初平二年(公元一九一年),记有管宁与邴原的事情,兹录于下:
公孙度威行海外(辽东),中土人士避乱者多归之,北海管宁、邴原、王烈皆往依焉。宁少时与华歆为友,尝与歆共锄菜,见地有金,宁挥锄不顾,与瓦石无异,歆捉而掷之,人以是知其优劣。邴原远行游学,八九年而归,师友以原不饮酒,会米肉送之;原曰:「本能饮酒,但已荒思废业,故断之耳。今当远别,可一饮燕。」于是共坐饮酒,终日不醉。宁、原俱以操尚称,度虚馆以候之。宁即见度,乃庐于山谷,时避难者多居郡南,而宁独居北,示无还志,后渐来从之,旬月而成邑。宁每见度,语唯经典,不及世政;还山,专讲诗、书,习俎豆,非学者无由见也。由是度安其贤,民化其德。邴原性刚直,清议以格物,度以下心不安之。宁谓原曰:「潜龙以不见成德。言非其时,皆招祸之道也。」密遣原逃归,度闻之,亦不复追也。
这段文字中提到华歆、管宁、邴原三人,让我们想起当时有一种说法,华歆是龙头,邴原是龙腹,管宁是龙尾,好像三人虽然齐名,仍有高下之别。这个说法见于《三国志、华歆传》裴松之注所引《魏略》的记载,裴松之本人对这个说法很不认同,他在这段记载之后加上一条按语:「臣松之以为邴根矩之徽犹懿望,不必有愧华公,管幼安含德高蹈,又恐弗当为尾。《魏略》此言,未可以定其先后也。」胡三省在《通鉴》卷六十七,华歆把墙壁打开,将伏皇后牵出的记载之后,写下一条按语:「华子鱼有名称于时,与邴原、管宁号三人为一龙,歆于龙头,原为龙腹,宁为龙尾。歆所为乃尔;邴原亦为操爵所糜;高尚其事,独管宁耳。当时头尾之论,盖以名位言也。呜呼! 」意思是当时龙头、龙腹、龙尾之说,是依三人官职的高下,没有意义。
回到邴原,在《通鉴》中还有一个地方提到他,卷六十五,建安十三年,曹操幼子死,很哀伤,想要和邴原已死的女儿合葬,为邴原所拒。可知在《通鉴》中关于邴原的事迹不多,似乎没什么好谈。没错,确是如此;不过,这不表示邴原的事情仅限于此,不足一谈。我们可以在别的地方看到关于邴原的资料,《三国志》本文中仍属有限,但在裴松之的注中却能看到丰富的记载,就是《邴原别传》这篇约有一千七百字的长文,足可一谈。那就让我们从这篇长文中归纳出六个重点,来看看邴原这位人物和他生活的时代。
邴原十一岁时,父亲去世,家里很穷,念不起书,走过附近的「书社」,看到一些孩童在念书,就哭了。书社的老师问他,「小朋友,什么事让你难过啊?」邴原回答说:「我想读书,我也知道读书需要父兄的支助,我没有父兄,也就失去了读书的资格,想到这里非常难过,就流下泪来。」老师说道:「如果你真的想读书,就来这里上课,我不收你的学费。」于是,一个冬天,他读完《孝经》、《论语》。在一些小朋友之中,邴原显得很有样子。在这段记载中,我们看到的不只是邴原从小就有的上进心,还看到了汉末社会文化的一个剪影:有条件的孩童都在上学读书,有爱心的老师还帮助有志的少年读书上进。我们不要忘了,汉末是政治极为污乱的时代,但在民间的某一个层面,像是教育文化方面,仍然是正常运作,而且继续发展。
年长之后,游学四方,遍访名师,结交益友。他没有高车驷马,他是负笈徒步而行;他没有足够的盘缠,他过着最为艰苦的日子。在这一段时间里,他师事交往的人物,像是陈寔、范滂、卢植等,均为一时俊彦。到了结束求学阶段的日子,也是辞别师友的时候,他必然是既兴奋又不舍,怎能不开怀畅饮呢?我们读这一段记述,除了钦佩邴原不畏艰困,一心向学的卓绝精神外,也不妨想想邴原所学的内容应该是些什么。我们过去的知识可能会说,汉末的经学主要是经书的章句训诂,需要记诵十分烦冗的各种解释说明。我们想,邴原这样的人,肯会下这种笨工夫吗?当然不会。我们相信,邴原非常用功,他读书是为了究明书中的道理,而不只是记诵书上的文字而已。
他像汉代读书人一样,应召出仕,任职于孔融手下。孔融,就是那位让梨的弟弟,也是汉末名望最高的人物之一。孔融对一位下属非常欣赏,赞口不绝,后来不喜欢了,就要杀了他。其它的人纷纷替他求情,这个人也吓坏了,不停叩头,地上都是血,孔融还是没有饶恕的意思。邴原也在场,一语不发,孔融觉得有点奇怪,就问邴原,大家都为他求情,你为什么不说话。邴原说,过去你对他很好,又要荐举他,又说像是你儿子,今天你却说要杀他。你对他好的时候说他是儿子,对他坏的时候就要杀他。我不懂你为什么喜欢他,又为什么厌恶他。孔融说,这个人出身贫微,是我提拔他,今天他辜负了我。他还不错,我提拔他,他辜负我,我就杀他,这就是统治的道理。过去应仲远当泰山太守,荐举一个孝廉,不到一个月就把他杀了。地方长官对属下时好时坏是常有的事。邴原说,应仲远举人孝廉,又将他杀了,对吗?孝廉是国家的人才,若你的荐举是对的,那么你杀他就不对;若你杀他是对的,那你的荐举就不对了。应仲远明明做错了,你为什么要学他呢。孔融听了大笑,说自己是在开玩笑的。邴原板起脸说,有修养的君子,讲话十分谨慎,举止也要得体,怎么可以把想杀人当做开玩笑的事,随便说说?孔融没话可以回答。从这一段叙述中,可以感到邴原应付事情不无谋略,更可以看到他思考的敏锐,言辞的机锋,就是聪明如孔融也难以招架。其实,这一段中最突显的人物是孔融,让我们看到一位名望极高,实际能力却甚平庸的人物。相比之下,邴原非但不见逊色,恐怕还要高明些呢!
汉末政治极为败坏,大乱即将爆发,有识者为求保命惟有远走他乡。邴原也不例外,他带了全家到了郁洲山中。还是孔融惜才,也是为民请命,要邴原出山,写了一封很恳切,也极优美的信给他,他就来到辽东。有一次,邴原在路上拾到钱,随手把钱系在树枝上,这钱非但没人取走,而且越来越多,邴原觉得奇怪,别人告诉他,这是神树。他感到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造成地方上的迷信,非常不好,他就加以说明,并把钱收聚起来,供作社祭之用。这个故事可以看到像是辽东这样的边缘地区,迷信的风气相当浓重,邴原来到此地,努力将它破除,儒家学说中的一些人生道理也就逐渐为人们所接纳。他的作为与汉代循吏在地方上化民成俗的贡献,可以说是并无二致。
邴原是一个刚直的人,不大能见容于公孙度及其手下,他听从管宁的建议逃回中原。回到中原,授徒讲学,来到他门下的多属英伟之士;与郑玄讲学,批注典籍,聚集一批儒雅之士,很不一样。但两者同样有名,人们说,青州有邴、郑之学。有一次,曹操讨伐匈奴,回到中原,路经此地,地方上稍有名声的人物无不前来。最令曹操高兴的是邴原也来了,但他看到军中士大夫前去拜望邴原的,就有数百人之多,极为惊讶。他问荀彧是怎么会事,荀彧说,邴原是一世异人,是读书人之中最为精萃的人物,建议曹操要尽量以礼相待,曹操对邴原也就极为敬重。我们在这一段记载中,一来看到邴原之学与郑玄之学很不一样,各有特色;二来看到曹操虽然久闻邴原之名,却没想到他的名望居然如此之高,相对而言,荀彧就完全可以了解。可知在当时士大夫的心中,典籍学识上的博洽,以及立身处世上的高卓,都是为人们所敬重的学问。
邴原受到曹操的重用,请他辅佐太子曹丕。有一次,太子大会宾客,在一百多人的宴会中,太子提出一个话题,要大家发言。题目是,国君和父亲都病重,家里只有一丸药,只能救一人,应当救国君,还是父亲?许多人纷纷讲话,七嘴八舌,好不热闹。邴原在坐,一语不发,曹丕特地问他,他很不高兴地说,父亲!曹丕只有闭口不说了。《邴原别传》就在这里结束。我们在读这个故事时,不妨想想邴原心里想些什么,他一定觉得,父子是天生的,君臣是后天的,当然是父子优先于君臣,这个问题不值得讨论。而曹丕君臣上下谈得如此热闹,无宁是怪事一件,尤其是曹丕,提出这样的问题,足见格调不高,见识有限,决非一位可以大有作为的杰出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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