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到过一个女孩子。
她很胆小,干什么都怯怯地把头埋得很低,和她相熟花了不少功夫。我与她说话打闹,她却总是一副很紧张的样子,连笑起来都带着重重的戒备。尽管如此,我还是能看到她眼中逐渐闪烁起像小鹿一样的灵动与欢跃。
那天的中午,天中正中稳稳地挂着的一轮烈日无声地俯视大地,席地而起的热风伴着蝉声切切,绿树繁荫为别人投下宽敞的阴影。我看到她把头探出窗外全神贯注地发呆,这是她少有不被叨扰的私人时光,我注意到她的举动多么怪异和引人注目,可是她丝毫不自知,只深深沉浸在那扇从未被人叩响的心扉后的世界。她的头坚定地卡在窗缝之中,身体和粘在墙壁上一样,像一盏暮暮之年的老式路灯。刚进门的老师看着她高耸着的双肩拧起了眉头,一步步迟疑地向她靠近。调皮的男孩子见有老师壮胆,便贼贼地坏笑起来,悄悄地摸上窗框,用力一推———又迅速拉了回来,就像是一个无关痛痒的假动作,但是很疼,很委屈。她受了惊,回头无助地面对着看戏的男男女女。老师试图问她一些什么,得到的回答是长久的沉默。场面有一瞬间的鸦雀无声,随后就像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一样引起了轩然大波。她沉默着落荒而逃,坐在座位上失魂落魄,又闻声扭过头,怔怔地看着后排的同学竞相模仿她。我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那个人一个比一个愚蠢和搞笑。我们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交接,她看向了我,眼神空洞,里面是一片虚无,什么都没了。
尊严被碾为浮尘,自卑在角落里黯然滋生。
我知道她恨我,因为我什么也没有做。可是,我又能做什么。
接下来的岁岁年年,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因为性格孤僻和长相普通被孤立,被排挤,被泼水,被群嘲。她什么也没有做,我也是。她向我寻求帮助,绝望地抓着我并泣不成声。她让我救救她。我给过她希望的明灯,随即又被吞噬于黑暗。她恨我,却又无可奈何,因为只有我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无用地爱着这个傻瓜。
时间卷轴缓缓停留在一个夜晚,那时的她已有一两好友,可是因为她的唯唯诺诺和摇摆不定,两人爆发了对她的所有不满。看着她被两个女孩儿嫌弃埋怨,我想到了很多与此不相关的事情:烟火、沙滩、日出、黄昏、海风、玫瑰。只要可以躲避这一切的美好的事物都涌上了心头,可是当回到现实中时,沉重的压力与束缚又清清楚楚地摆放在我的面前,而那些遥远又美好的,它们扭曲在半空中,像泡沫一样触不可及。越发强烈的预感提醒我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我加快了步伐跟上去,于是那些话都真真切切地落入耳中————
“你是不是生气了?”
“别摇头啊,就是生气了吧?”
“哈哈哈哈哈你看她生气的样子,来,我给你学一下———”
“哈哈哈对,每次都这样。”
“还有她一不说话,你看,就像我这样———”
“哈哈哈哈哈对对对!每次都这样———”
“哈哈哈哈…”
我什么都听到了。
所以追上去还有什么意义呢。我渐渐止住了脚步,定在原地注视着她忍气吞声地抓住栏杆,一旁的人儿对她指指点点,肆意模仿和大笑。而我做不了什么,只能远远地看着。
愚人的世人毁掉了她所有的骄傲与自信。
我们有了一次长谈。她说她不恨欺负她的人,也对那些恶意的语言和讽刺的模仿深信不疑,她只是对自己那些糟糕感到自责;她说她的确恨我,但又十分理解我的漠然;她说自己很清楚,她是所有美好与温暖的例外。
她给了我一个礼物———她的影子,她让我带着影子,好好活下去。
然而这么些年,我一直在拼命地奔跑,想挣脱掉她的影子,让风去带走。影子就是她作给我的桎梏,有光的时候就会郁郁地出现并提醒我曾经发生的一切。我看着太阳洒下的光坠毁在永远与我同步的影子上,竟有些惶惶然。我似乎已经变成了她又或者———
我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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