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夜访
伫立在客舍廊道已久的司马谈,百无聊赖地望着天空夕阳西下的暮景。听说北平侯想要召见他,阿谈一清早洗漱完毕,整理好衣衫,就背着他的大竹笥,带着浮丘伯生前的书信,兴致冲冲地来到北平侯府。原来想着今日定是不虚此行,大竹笥里的简牍一定会写得满满地背回来,上面会记录下一个又一个曾经发生的故事。可谁知道,从晌午到现在,阿谈只是在客舍静候。
光阴伴着晚霞悄无声息地将天空的色彩晕染成红色,一天就这样不知不觉过去了。正当阿谈打算先行回去,明日再来时,终于候来了传唤。在府中仆从的引导下,他到了侯府主居室的门前。阿谈习惯性脱下了脚上的丝履和白袜,随后预备跣足入室。这时,忽然从室内传来一连串老人的哈欠声。阿谈随即心中忐忑了起来,暗想等候多时总算到了这里,若君侯因疲累取消今日会面,下次又不知道要待何时了。
“哎呀,大冷天的,阿谈就不要脱袜了。快进来吧。”从室内传来的声音,顿时打消了阿谈心中的顾虑。
入室行礼完毕后,阿谈开始细细打量起眼前的老人。灯火映照下,北平侯脸上的褶皱如同木刻一般深深陷进肉里,干瘪的身体被一层层做工考究的华服包裹着,看起来就像是在枯木上裹上好几重丝绸。他神情和大多数的老人差不多。若不是前几年拜访过浮丘伯等与之共过事的长者,真的很难想象北平侯年轻的时候,竟然是远近闻名的美丈夫。据说北平侯四五十岁那会儿以宾客的身份跟着高祖起事,在攻打南阳时也不知道犯了什么过错,按着军法当腰斩。行刑时,他脱去了上半身的衣服伏在刑台上,那白而丰盈的肌肤看起来就像是瓜瓤一般。凑巧路过的安国侯王陵见了都情不自禁地惊叹北平侯是美士,为此安国侯特地就向高祖说情,赦免了北平侯张苍的死罪。想到这里,阿谈又仔细地打量一下眼前的老人,心里寻思道:怎么说呢,白还是很白的。只是白得不似蝤蛴,更像白僵蚕罢了。
“你还真是一个固执的年轻人啊。我都让你着袜进来了。怎么还是跣足,你不冷嘛?”
阿谈回过神来,急忙应道:“额,不冷。屋里的火烤得暖和极了。我……我刚才未待君侯您说……那个……在下就习惯地将……”
见阿谈吞吞吐吐的样子,北平侯豁然打断道:“没事,你不冷就好了。呵呵,我年轻的时候也跟你一样习惯入室跣足,就算冬天炉火不怎么旺也不觉得有多冷。唉,现在老了不行了。”
“额…哪有…君侯的神采看起来不过就是比耋耄之年多几岁而已。”言毕,阿谈很快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笨口拙舌。既然已经说耋耄之年为什么还要加上多几岁呢。暗暗懊悔道:真是画蛇添足。如此,刚才还不如回应说君侯老当益壮呢……
“阿谈倒是一个少有的实诚人。人过了耋耄之期,这一岁一岁地过确实也没大差别。对了,听说你见过我的师兄了,他还好吧?”
“啊,浮丘老前辈去年就去世了,他临终前托我将这封信带给君侯。”说着,阿谈便打开大竹笥从里面翻出了一策信牍,恭敬地呈给北平侯。接信牍,看着厚厚封泥上浮丘伯私印的字样,北平侯神情掠过一丝耐人寻味的苦涩。随后,他出人意料地将信牍丢在了一边,顺手拿起长柄斗从漆壶里盛一勺乳白色液体倒入耳杯,自顾自饮了起来。
“君侯,不想想看看信中的内容吗?浮丘老前辈生前总是念叨着君侯,和一位姓庞的老前辈……”
“真没想到他还记着儿驹啊,呵呵……”说着,北平侯挥了挥手,继而言道:“不了,这策信牍就留着,待到泉下让他自己说给我听吧。对了,听说阿谈你这些年不仅走访了很多位耋耄老人,还将长安周边的古迹都走了一遍。想是收揽不少的故人故事吧。阿谈的志向,莫非是做史家?”
“嗯,是的。这是我自幼的志向。”阿谈这次的回应明确极了。
“孺子可教。我小时候也跟你一样早早就给自己定下志向。只是生逢乱世,事未必总逐人愿。”言毕,依着凭几的北平侯又连打好几个哈欠。
“君侯若是累了,在下可明日再来。只是在下觉得天道是不会变的!离乱之世,不是天不逐人,而是人不逐天。”
“阿谈,可是比我这老人还迷糊?现在的时辰恐怕早就宵禁了。你如何回去呀?何况自打离了丞相的官位,这些时日我一直都是夜起昼卧,以往现在正是夜宴的佳时。不过,今日有阿谈作伴,雅论一番也不妨。哼呵呵,天道不变,阿谈可知天道为何不变吗?”
“这……”
“夫子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此处之天,说得是日月潜息,四时更替,万物滋长遵循自然规律,这些当然不会因为人的好恶而改变。看来师兄,只和你说了他的事故,没跟你聊到夫子的天论篇?还是你没记住?”说着,北平侯又用长柄斗从漆壶里盛一勺乳白色液体倒入另一只耳杯,递给了阿谈,笑道:“没记住的话,可得好好补补记性了。来,趁热饮一杯吧。”
阿谈低首不好意思地接过耳杯,小酌一口杯中液体,味道像似牛羊的乳汁,但更为甘甜。待他一饮而尽后,北平侯瞥了眼阿谈带来的大竹笥,笑道:“阿谈,今日记我的故事就这点简牍怕是不够。我的人生可是一条太漫长的功名路。现就这样开始吧。回头我让送人乳的婢子再带些简牍来。”
“人乳!”顿时,阿谈突然感动胃部一阵不适。僵直地握着毛笔,开始记录北平侯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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