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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北国来的新天子

7、北国来的新天子

作者: 历史学者唐不闻 | 来源:发表于2021-12-16 13:41 被阅读0次

    在诛杀吕氏这场政变的过程中,不同的利益集团因为共同的目的暂时联合到了一起,这一共同目的即是,消灭吕氏以分得更大份的蛋糕。

    政变成功后,就到了分配蛋糕的时候了。联合在一起的集团因为如何分配重新有了分歧。

    最大的分歧和核心问题是:该由谁来成为新的天子。

    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吕后立的少帝,也就是孝惠帝的儿子,绝对不能继续坐在帝位上了。

    理由很简单:他毕竟是吕后所立,是其亲孙,一旦将来长大懂事,知道大臣们将自己外家亲戚灭门,难保不秋后算账。

    “而所立即长,用事,吾属无类矣!”——《资治通鉴  卷十三  汉纪五》

    因此,大臣们几乎是异口同声,一起诬陷少帝及其他孝惠的儿子,并非孝惠亲生,没有为帝的资格,不如从现有的诸侯王中选取一位来当新皇帝。

    至于选哪一位,众口不一。

    最有资格入选的,当时大约有三人,齐王刘襄,是高祖刘邦之孙;以及淮南王刘长、代王刘恒,均是高祖之子。

    论理,齐王乃长孙;论功,齐王首先发兵,在外大张旗鼓,对于吕氏形成了巨大压力,有足够的理由立为帝。支持齐王为帝的,大约以其二帝朱虚侯刘章、三帝东弁侯刘兴居为主。齐王之反,本就由刘章写信怂恿而成。对于此二人来说,齐王即位,利益才能最大化。

    但事到如今,刘章却发现,事情并非他能左右。政变虽由齐王首先发难,形势却始终为功臣集团,特别是陈平所掌控。而政变的一大结果,则是重新由周勃掌管了南北两军的军权。此时话语权究竟落在谁手中,不言而喻。

    功臣集团反对立齐王为帝的理由很直接:齐王的外家势力雄厚,很容易成为另一个吕氏,我们不能刚从一个坑出来,又掉进同一个坑。

    “今齐王舅驷钧,虎而冠,即立齐王,复为吕氏矣。”——《资治通鉴  卷十三  汉纪五》

    反对齐王最激烈的人,正是当初起兵时被诓骗到齐国的琅琊王刘泽,他好不容易脱身而出,此刻以宗室里辈分最高、年纪最长的身份主张这一意见。遭刘泽和功臣集团集体反对,刘章毫无办法。

    随之,淮南王刘长也被排除在外。理由是年幼,以及外家也过于强大。

    “欲立淮南王,以为少,母家又恶。”——《史记  吕太后本纪》

    这一理由值得商榷,该年刘长已经十九岁,绝对不能算是年少。其母家实力如何,未见详载。

    刘长的母亲,本是刘邦女婿张敖的美人赵姬,张敖将其送给岳父。刘邦临幸过后,赵姬后因事下狱,在狱中产下刘长。赵姬托审食其为其求情,审食其并未照办。赵姬因此自尽,刘长刚出生便由吕后当亲儿子一样从小带大,刘长也从此恨审食其入骨。

    而审食其虽然是吕后宠臣,却偏偏有证据显示,他在诛吕之变中也倒戈了,和功臣集团保持密切联系。

    “辟阳侯于诸吕至深,而卒不诛。计画所以全者,皆陆生、平原君之力也。”——《史记 郦生陆贾列传》

    这句话是说,辟阳侯审食其和吕氏关系十分深厚,但却安然无恙,这是因为有陆贾,这名联络反吕集团的关键人物力保他。

    如此看来,不选淮南王刘长为帝的理由,恐怕并非是年幼,可能源于两个原因,一是因为其与吕后的关系较为亲密,也怕他将来秋后算账;二是审食其怕其报复,更不敢主张他即位。

    于是,代王刘恒成了唯一最优选择,难得的是,他的外家薄氏也没有太强的势力。

    “代王方今高帝现子,最长,仁孝宽厚。太后家薄氏谨良。”——《史记  吕太后本纪》

    在这里,“谨良”的潜台词是:对功臣集团没有任何威胁。

    主持了这一场商讨的人,仍然是政变幕后首脑:陈平。

    “立孝文皇帝,陈平本谋也。”——《史记  陈丞相世家》


    代国,大约包含有今天山西省、河北省的部分疆域。在西汉时期,为帝国的北疆,毗邻匈奴,有雁门、太原等郡,常常是交兵用武之地。在此处为王、做官,机敏、谨慎、勇毅都是比较重要的品质。

    从长安来的使者,给二十四岁的代王刘恒带来了功臣集团的致意,请他立刻前往京城,继任为新的天子。

    安置完使者,刘恒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他此前的人生,命运并没有给予太多青睐,但这种冷落,此刻忽然成了另一种幸运。

    他的母亲薄氏,本来是战国时期魏国宗室女儿与人私通产下的私生子。秦末大乱时,魏豹立为魏王,薄氏为妃。后刘邦使曹参灭魏,薄氏被收入汉王后宫,却迟迟得不到临幸。薄氏年轻时,与几名闺蜜管夫人、赵子儿交好,互相约誓:苟富贵,无相忘。后管、赵二人果然先得刘邦宠爱,在那里调笑当年之约。刘邦听在耳里,心中惨然,十分同情薄氏,当夜便召来侍寝。只此一夜,便怀有刘恒。但薄氏大约姿貌才艺确实普通,自此之后,便难得能见刘邦一面。

    一名得不到帝王宠幸的后妃,其实同时也意味着很多。比如:在她身边就不会拥簇着众多逐利的大臣,她的儿子也就几乎与帝位绝缘,以及意味着这样一个人,对于吕后和嫡子来说,没有任何威胁。

    刘邦死后,吕后嫉恨那些受宠爱的后宫,统统实行禁闭。唯独薄氏,却反因以上原因,保全自由,跟随儿子到了代国。

    “高祖崩,诸御幸姬戚夫人之属,吕太后怒,皆幽之,不得出宫。”——《史记 外戚世家》

    福兮祸兮,谁能预料。

    吕后称制之时,又曾赠送身边婢女给诸侯王,一是为联姻,二是为监视诸侯王动向。如前所述,窦氏因此阴差阳错嫁到代国成为刘恒的王妃。刘恒虽然已有王后,从此却独宠窦氏,也就是后来赫赫有名的窦太后。张小锋先生《吕后出宫人与代王刘恒“独幸窦姬”发微》一文认为:“固然有窦姬俊美、伶俐的原因存在,但更重要的是因为窦姬曾是吕太后身边的人,‘独幸窦姬’是向远在长安的吕太后传递出这样一个讯息,即刘恒对吕太后绝对忠诚,没有半点不满和异心。从这个意义上说,‘专宠窦姬’,是代王刘恒一种巧妙的自我保护。”

    “自我保护说”的逻辑上是行得通的,因为同样娶了吕氏女儿的两任赵王,都因为对其不宠而遭告密,最终被处死。

    刘恒一生谨慎,从此时就已能看出一二。

    当这样一个谨慎的、命运并未曾特别青睐的年轻人,忽然接到京城来的消息说要立自己为天子,怎能不犹豫迟疑、陷入沉思呢。

    为此,代王刘恒召集起代国的亲信班子,立刻对此消息进行了观点碰撞、激烈讨论。

    亲信之一郎中令张武代表了一派反对意见,他称:“朝廷大臣都是高帝时大将,久习兵事,善谋多诈。当初他们只是畏惧高帝和吕后威望,有所收敛。如今已公然生变,诛灭吕氏,啑血京师,照我看来,他们以即位为名邀大王前去,其实居心叵测。大王万万不可轻信。窃以为,大王应该称病不去,以观其变。”

    郎中令一职,是负责代王身边警卫,非腹心不足以担任。张武的意见,刘恒不得不重视。

    而中尉宋昌则代表了另一种支持的意见,他摇摇头称:“非也。臣请为大王详解当今形势。秦二世以暴政祸乱天下,诸侯豪杰纷涌而起,人人自以为能取而代之,然而最终统一四海、问鼎中原者,唯刘氏而已。刘氏为天子,乃众望所归,此是其一。高帝于各地分封宗室子弟,犬牙交错,盘根错节,天下之人,无不叹服其相制相助之势,此是其二。汉室之兴,去除秦朝苛政,明晰法律条令,以孝德施于天下,百姓人人自安,人心难以撼动,此是其三。即使以吕太后之威严,以吕氏三王之擅权,然而太尉周勃入北军振臂一呼,士兵皆袒露左臂相应,可见人心皆在刘氏。此乃天意,非人力可为。如今就算大臣欲再起变乱,而百姓不为其驱使,何足为患?大王内有朱虚侯、东弁侯子侄之亲,外有吴、楚、淮南、琅琊宗室之援,高帝之子,大王年齿最长,贤明仁孝、闻名天下,所以大臣顺应天下之心而迎立大王。愿大王无疑!”

    宋昌乃项羽当初所杀的宋义之孙,中尉负责殿门警卫,也是亲信之职。

    两名亲信意见不一,各自有理,令谨慎的代王刘恒更加犹豫不决。

    刘恒回到宫中与太后秘密商议,仍然没有形成统一的意见。

    既然求人不得,只好求助于天。刘恒令占卜者就此卜了一卦,得到“大横”之兆。

    刘恒焦急地问:“此兆何解?”

    卜者道:“大横庚庚,余为天王,夏启以光。这是要做天子的吉兆。”

    天安排的,最大嘛。刘恒心里这才略微安定一些。只不过他仍然决定谨慎行事,不轻举妄动,而是先派舅舅薄昭打前阵,和周勃等功臣集团会一会面。

    关于薄昭和周勃等人会面的详情,没有任何明文。《史记 孝文本纪》只是一笔带过:“代王乃遣太后弟薄昭往见绛侯,绛侯等具为昭言所以迎立王意。”

    但可想而知的是,这绝不可能只是一次简单的意图告知,极大可能要对于将来君臣的合作提一些协议条件。功臣们发动政变的目的就是为了得到好处,但这些好处将来的实现,都必须由新天子来一一兑现。我们之所以迎立你,就是希望你能保证兑现各方利益,因此必须条条框框说个明白。而对于刘恒一方来说,如能真的登上帝位,自然也乐得接受协议,只要条件不太过分。

    我们无法得知当时具体谈了哪些条件,但可以略作推测。因为条件一旦谈妥,刘恒必然要在登基之后的短时间内进行兑现,所以我们可以从即位后的第一年的政策安排上作一参考。

    孝文帝元年十月,“右丞相平徙为左丞相,太尉勃为右丞相,大将军灌婴为太尉。诸吕所夺齐楚故地,皆复与之。”——《史记 孝文本纪》

    这句话里,其实已把君臣间可能达成的协议说个七七八八了。

    对于齐王等诸侯王来说,既然称帝无望,最大的诉求即是恢复故有国土,把从前割出去封给吕氏的面积还回来。而对于陈平、周勃等来说,政变的目的本来就在于加官进爵,握有实权。

    但是这里面有个细节,周勃任右丞相,的确是达成目的了。陈平作为政变首脑,怎么反而从右丞相降了一级变为左丞相呢?这又如何解释呢?

    考诸《史记 陈丞相世家》,陈平是主动让出了右丞相之位,他亲口对文帝说:“及诛诸吕,臣功亦不如勃,愿以右丞相让勃。”这一谦让,恰恰是陈平谙熟人心、精于权术的体现。须知,文帝刘恒一方面感激功臣诛吕迎立之恩,另一方面,又极其忌讳此事,身边有一帮虎狼之臣,前次能诛吕,下次不知又要诛谁。陈平准确看透文帝这一心思,因此绝对不愿居诛吕之首功,使自己成为文帝眼中钉,而是把周勃推在明面。此后周勃时不时被文帝敲打警告,与此不无关系。

    除了以上条件的兑现,另不妨作一大胆猜测:“白马之盟”实为薄昭与功臣会面时所作协议,即实际上它是文帝与周勃等人的约定。

    作此推测的依据有几点。第一,吕氏前车才覆,功臣集团和诸侯王此时对于“不立异姓王”的需求最为明显、教训最为深刻,高祖时期反而无此必要。第二,如前所述,我们常常认为“非刘氏为王,天下共击之”是刘邦对功臣的要求,但这种要求只能称为“令”,而非“盟”的形式。只有当“非刘氏为王,天下共击之”反过来是功臣、诸侯王们对皇帝的要求,即功臣们鉴于吕氏,因此要求文帝答应:今后不得再封非刘氏为王,否则我们有权利不遵从,如此这一内容才符合“盟”的形式。第三,文帝自然有理由接受这一条件,严防外戚掌权,本来也是帝王的需求,文帝乐得以此规范后世子孙。

    在这样一种环境下,“白马之盟”诞生最为合理,同时为了提高政变和即位的合法性,君臣默契地将它提前到了高祖时期,冠于刘邦名下。这也能解释为什么“白马之盟”虽有重重疑点,却又屡次出现在史籍之中。

    薄昭和功臣们会面商定一切后,回来禀报:“没有什么可疑的了。”

    刘恒这才笑着对宋昌道:“果然如公所言。”

    事不宜迟,刘恒稍作部署,带着宋昌、张武等六人就即刻出发,往长安的方向疾驰而去。既然已经达成协议,行动就必须迅速,时间拖得越长越容易节外生枝。功臣集团人数众多,心思各异,对于谈妥的条件也未必桩桩尽如人意,难保有人不会临时生变。

    机敏和谨慎的性格同时在刘恒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烟尘滚滚,车马嘶鸣。刘恒一行赶到高陵就驻马不前,又派宋昌一人先行入城对接,以观是否有变。

    宋昌独自行到长安北的渭桥,离城仅有三里之隔。却见丞相陈平带着文武百官,整齐肃穆,已在桥上列队候迎。宋昌仔细观察众人脸色神情,又四顾周围是否有异,见一切正常,才向陈平等人致意道:“劳丞相、太尉稍作等待,我这就回去请代王前来。”

    不多时,刘恒等六人坐车从高陵而至。群臣连忙上前拜谒称臣。

    刘恒从容下车回礼。

    此时,只见太尉周勃忽然上前一步道:“臣请大王借一步说话。”

    刘恒默不做声,却由宋昌上前一步正色道:“太尉所言若是公事,当公开说;所言若是私事,王者不接受私托。

    宋昌此话,有礼有节,维护了刘恒的尊严和面子,令周勃不得不汗颜,也让群臣发现,这个从北方过来的年轻诸侯王,似乎比想象中要来得刚强。

    周勃老老实实地跪下,向刘恒进献天子玉玺和符印。

    刘恒却有意不露出焦急渴望的心情,不慌不忙道:“不如到城中的代王府邸,从长计议。”

    诸侯王在长安城中,都有各自的府邸,到了府中,起码相当于进了自己的地盘,至少进退有据。

    众大臣跟随刘恒到了代王府,陈平、周勃、张苍、刘章、刘兴居等领头,再次拜请道:“今上刘弘等人,皆非孝惠帝亲生子,以礼不得奉祀宗庙。臣等与刘氏宗亲、列侯、二千石官员商议,大王乃高帝所余长子,愿大王早即天子位,以安黎民百姓和大臣之心。”

    刘恒仍推辞道:“奉祀祖宗,此乃大事。寡人无德无才,绝不敢当此重任。楚王乃是高帝之亲弟,德高望重,不如请他来主持公道,重新商议一个合适人选。”

    刘恒所说的楚王,是刘邦同父异母的幼弟刘交,理论上楚王即位天子也没有任何问题,因为政变之初,连刘邦的堂弟刘泽也对帝位有觊觎之心。但刘恒不提让位楚王,只是说请他来主持讨论。这自然是一种客套的话术。

    于是陈平道:“大王万勿推辞,臣等商议已定,由大王继位天子,最合适不过。”说完再次奉上天子玺符。

    刘恒这才首肯道:“既然宗室、将相、列侯都以为非寡人莫属,寡人不敢再有他言。”

    二十四岁的刘恒于是在代王府邸中继任为汉朝的第三位天子,是为汉文帝。

    一个弱势的诸侯王,将如何打理一班强横的宗室功臣和这个庞大却又积弱的帝国呢。让我们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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