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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冥怪奇录】第一卷 缘起西山

【通冥怪奇录】第一卷 缘起西山

作者: 砂星 | 来源:发表于2023-11-06 01:52 被阅读0次

    昏暗的厅堂,唯一的光源就是火盆里干巴巴的木柴。

    噼噼啪啪的响声让我响起家里边那台老式座钟,秒针爬过的每一秒都让人心烦意乱。

    木质的几案上堆着小山一样的卷宗,一个佝偻身子的老人从后边探出长满癞子的脸来。

    “来者……竟又是你。”

    “我可不认识你。”

    “不曾相识……却也应如此、如此……你上辈子积德,这一世本是来叫你享福的,恁的阳寿未尽,重又回来了?”

    这人说话拿着嗓子,哼哼呀呀的,要是唱戏或许还不错,可惜拿来说话就令人有几分生厌。他拄着脑袋,苦着脸看手里的卷宗,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

    我可不管他怎么想。

    “我吃的苦确实不少,唯独没享过福,不想活了。”

    “罢,罢……心存七窍,路有八方,怎么活法儿自然你说了算。就是你阳寿未尽,这么投胎转世有悖天道。”

    “那你想补偿我点什么?”

    “我赐你一世六十年轮回,授你些通灵摄魄的法门,去那仙缘逍遥世走一遭,就算圆了你剩下的业果,如此奈何?”

    “通灵摄魄,听起来还挺玄乎的。你可保证能让我逍遥?”

    “哎呦,再也不敢保证咯!你如今的生活乃是人皆所羡,连这一世的机缘都肯抛了去,我实在不知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摇头。他成天坐在这里,人间什么样子又怎会知道?世人眼中的所谓优渥生活,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却也难以想象。

    他看我这副态度,也知道无需多说什么,当即抓起手中书卷,朝挂在天上的火盆用力一掷。盆中火立刻变绿,熊熊燃烧起来。

    “那便先说定。这一世,莫要再反悔。”

    衣袖一挥,殿内忽然飘起阵阵青烟,怪异的香味让我向后仰倒。视线模糊间,我只听得一阵吟诵声:

    “兀谓灭业,连以因果,得返三十三天……”

    再次睁眼时,那吟诵之音早就消散了。

    眼前也没有什么阴森恐怖的大殿,只有一件简陋但干净的客房。

    客房开着一扇小窗,窗外探出一枝桂花,一只麻雀站在上头,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地府办事真有效率。”

    一脚踹开身上又小又薄的被子,我捋了下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下地走动走动。

    窗下摆着一张木桌,上有一个圆圆的台镜,我捧起来仔细端详样貌。

    嗯……就以我的审美来说,长得还算俊俏。就是头发太长了,得扎起来才行。

    还没等我看明白,从外边就走进来一个小童,对我轻轻鞠躬。

    “老爷吩咐,等先生醒了,便邀先生到冰室一叙。”

    “所叙何事?”

    “这……小奴自是不知。”

    我睡糊涂了。她怎么会知道这种事情呢?我把镜子放下,冲她摆手:

    “大梦醒觉,失了言语。你莫要在意,只带我去便是。”

    “是。”

    踏出房外,穿过院落围墙上圆盘似的拱门,一路踏着小路的青石板,我感觉行走的方向越发幽深。

    “此间风物,颇韵妙趣。”

    看着周围的美景,我不由感慨。这庭院设计九转回环,两边长满茂密的绿植,我只能隐隐觉出对面似乎也有路,却看不见路上的情况。看来这庭院的主人很有雅兴。

    “先生喜欢,多走动走动倒不碍事的。只是……”

    “只是?”

    “只是先生莫要靠近那西山下边的祠堂。”

    “祠堂之内……”

    我本想追问几句,树下却突然起风了,让我不由用袖子遮掩风沙。这主人家的事,我既是客人,照做就是,确实不好多问。

    不多时,拨开垂柳的枝帘,一个小巧的书房矗立在低矮的石台上。

    “先生请进。”

    门被打开,一个长须飘飘,手执毛笔的男人正在宣纸上写写画画。看到我来了,他把笔放在砚台上,对我笑了一笑。

    “先生颇擅长生之道。”

    “何以见得?”

    “志闲而少欲,形劳而不倦,气从以顺。”

    这话是说我心态平和,面色从容,可以养气。但是这里边到底有没有嫌我睡得久,我就不知道了。

    “主人既有读书悦心,又有山林逸兴,可以延年,也不在我之下啊?”

    回了句客套话,我们相视一笑,随意地坐下。

    “先生可看出些端倪?”

    “不知主人所谓何事?”

    “此处唯你我二人,先生不要避讳,万望畅言。”

    坏了,我不是装糊涂,我是真不知道啊?

    思绪纷飞,我忽然想到小童所言的祠堂一事。难道他把我请来,是给他看看风水?笑话,这世间哪里有……

    我忽然发现这话自己来说是有些心虚的。毕竟我不久之前就看见了一个“阎王”,还一副对不起我的样子把我送来了这里。

    “只西山下似有阴气聚集,想究明来龙去脉,尚待一段时日。”

    他听见这话,轻叹一声道:

    “是么……先生本领,我还未曾领教,或许是我太心急了。“

    什么太心急了,这话分明就是嫌我没有本事,撵我出门。

    听罢我直接起身,走向书房的门边。

    男人以为我生气了,急忙向我追来。我并不理会,只是把手伸向门边的柳树。

    触及枝条的一瞬,一幅画面在脑海中亮起。

    那是眼前的男人手里拿着铲子,在这里种树的场景。树下似乎掩埋着什么,能听到男人口中断断续续的呓语。

    “可怜我小儿,年方半岁……”

    这便是……通灵摄魄的法门?似乎我还未得要领……但这棵树的灵魂却已经能被我触摸。

    如同把手伸进溪流,我感受一番这棵树见证的过往,慢慢我看到了一桩悲伤事。回过神时,那个男人仍旧站在我的前边。

    “请先生莫要生气,我颇为这事所扰……“

    “这柳树,名为迎薰吧,在这里已经九年了。“

    “啊?先生何意……“

    “主人的小儿子,今日若尚余一息,想来也刚好九岁。“

    男人的脸色一下大变,跌跌撞撞扶住我的衣袖,声音颤抖地哀告:

    “还望先生救我!先生脚若是离了这门,今后这门里就再也没有人了!“

    “主人放心,我并非无情,只是如我所言,的确尚待一段时日,只怕主人已经等不下去了吧。“

    “等,等!已经等了十年数载,哪里还差这几天!先生只慢慢思量,从长计议。“

    “如此便好。此事非易,须按部就班,方保无事。“

    我对他点点头,转身离开了,只留他一个人惊魂甫定,扶着门框喘气。看来他已经被我一番神通吓住,再不敢对我有半分不敬。

    门边小童对我微微欠身。

    “离晚膳尚有余空,我随先生四处走走吧。”

    正好,让我先去那里试试我的这一身本事好了。

    “那请带我去吧,西山下的祠堂。”

    小童的身形微微颤抖,头低的更低了几分。

    “先生……真的要去吗?”

    “就算我不去,它也会来的。”我扶了扶小童的后背,让她站直。“不要多礼,我会不自在。”

    “先生说的是。我这就带您过去。”

    跟着她走了一段时间,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天空中似乎阴暗了几分,好像太阳的辉光被迷雾盖住了。小童也变得有点不自然,脚步都放慢了许多,慢慢地落在了后边。

    感觉出她的害怕,我心里轻叹一声,开口道:

    “你肉眼凡胎,难敌此中变数,还是等在这里,莫要再前进。”

    “谨遵先生命令。”

    看着她如释重负的样子,我反倒有点担心起来。这祠堂里到底有什么鬼怪,居然让她害怕成这个样子。况且我上一世是个现代人,还是刚刚受道,捉鬼通灵之事,只在小说里看过,经验上完全为零。结果第一次工作就是独自出马,这不是难为我吗?

    我的脚踩在青石铺就的路上,石头缝里的苔藓一踩就黏在鞋底,又冷又滑。我的心脏砰砰直跳,面前就能看见祠堂陈旧的木门,上边贴着的黄符在风的吹拂下猎猎作响,让人担心会不会掉下来。

    古人有言,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要是这一票干得漂亮,说不定声名大噪,以后也有机会名震半个京城。想到这里,我一咬牙,一把撕下贴在门缝上头的黄符,双手紧握住铜狮子嘴里衔着的门环,深吸一口气。

    黄符在我眼前飘走,上边隶书八个大字:

    “镇物所在,逍遥去处。”

    记住这八个字,我用尽全身力气,拉开了木门。

    一道冷冽的穿堂风从身侧划过,寒意沁入灵魂深处的空洞,令人刻骨铭心,惊起林间的两行栖鸟,飞入夜晚前的晨昏线。

    我不做理会,眯起眼,确认祠堂里的情况。

    祠堂很大,正中央坐着一座神像,面容因为邪气变得有些扭曲。像的脸上和身上全贴满了黄符,有些黄符上还有鲜红的印记,排列起来似乎是某种条状物甩上去的。

    走近一点,就发现神像前边放着一碗血,一碗水,一只蜡烛,发出的光连旁边那碗血的颜色都很难看清。如果不是我身后门楣上挂着的八卦回阳镜的反光,我根本看不出这碗里的东西。

    这里的气氛让我觉着很奇怪,有一种源于血脉里的恐惧在驱使我离开,这里一定有鬼。但我当然不肯听从于本能,而是捏着面前的一张黄符,陷入沉思。

    我并非想莽撞地撕下符咒,而是想尝试通灵。这符咒虽然是死物,但作法者显然有几分道行,未必不能一试。我听说鬼不全是害人的,也有很多不愿伤人的鬼怪。我又不懂阴阳术法,只希望能理清事情始末,和这鬼和平交流,落个平安。

    意识逐渐和符咒贴合,就像为主旋律加入了鼓点。我再次置身于这个厅堂,面前依旧坐着那贴满黄符的像。一位黄袍道士手持桃木剑,劈手夺过道童手上的一碗血,浇在剑身上。

    即使满身是黄符,邪像仍旧不甘地震动着,似乎要挣脱这束缚的法门。道士不急不忙,方步腾移,手中木剑摇摇,口里念念有词:

    天圆地方,律令九章,吾令下笔,万鬼伏藏!

    猛地他睁开眼睛,厉声呵斥道:

    害人童稚,你可知罪?若不速去,魂飞魄灭!

    看着眼前不断摇动的邪像,他叹了一口气,抓起最后一张黄符穿在剑上,二指并拢开始念动最后的口诀:

    阳明之精,神威藏心,收摄阴魅,遁隐人形。灵符一道,崇魔无迹,敢有违逆,天兵上行!

    哗!

    桃木剑空中一斩,剑身的血泼溅在邪像身上,好像邪像被砍伤一般。随后他一把把那道符咒贴在邪像正中,那像果真就不动了。

    “妙言,你把回阳镜挂在正门上头,莫叫它重聚阴气。这鬼生前有些修为,虽打散它的魂魄,可形神依在,最多只能再封印十年。十年之后就看主人造化如何了。”

    “这件事不告诉他吗?”

    “莫要多嘴。缘起此处,无论如何都要有个结果。令人逃之,反愈加其害。”

    画面到这里就没了。看来灵力耗尽,不能再继续通灵。

    视线重新清晰的一刻,我重重地吸了一口气。

    那邪像居然低下脑袋,两只怒目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我,空气中似乎传来诵念经书的低语,以及混杂其中的金铁之音。

    我本来就感觉不对劲,这道士的一番话,更加坐实我的猜想——这鬼果然很厉害!即使隔着封印,它的力量仍然能影响到我。看来没有九成把握,这封印我是万万不能贸然解开的。

    不过即使不能解开,我仍然捕捉到了一点线索。“缘起此处,无论如何都要有个结果”这句话,似乎表明这鬼与此间主人不无关系,甚至可能生前相识。“害人童稚”一句,则表明它害死了主人的一个孩子,很可能就是那棵柳树下埋着的,他的小儿子。

    “难道生前主人和修仙者结仇,死后要尽害主人全家?”

    好扯的推理,而且矛盾重重,但至少是一个方向。好了,这下终于有了一点小收获,能让我足以不辜负主人家的一顿晚饭了。我真心不想多做停留,当即退出祠堂,关紧大门。这时天色已经全部暗下来,脚边的小草在凛然的晚风面前贴附在地。我迎着风走上回去的路。

    重新踩在熟悉的石板路上,我刚想放松一下紧绷的内心,忽然发觉是不是少了什么。

    那个小童呢?

    我左顾右盼,大声呼唤起来,结果耳边只有潇潇的风声。

    这下好了,我把人家派来服侍我的仆人搞丢了,还哪里有脸面回去吃饭?可是四下无人,我也不知道那小童何处去也。

    等下,地上还有草,这草也算生灵,虽然小了点,说不定也能知道点什么。

    如果事情当真如此,那这法门几乎可以窥晓世间一切的真相。搞不好我真的可以凭借此法得道成仙,也未可知。

    我于是乎蹲下来,开始和草的意识融为一体。

    我唐突地被踩了一脚,身上传来一阵酸痛。

    然后我的意识退了出来。

    “这……”

    看来这草“修为”不够,比不上那棵大柳树,能通灵的时间只有一眨眼的功夫。但是这踩的一脚非常关键。

    连接两点就能得到一条直线。小童如果从分别之处出发,经过这里,那么看方向就是走进这西山里边了。

    “嘶……大晚上进山,她怕是已经失了神智。这里边肯定又有邪祟作怪。”

    我看向高大耸立的西山,在夜晚留下阴暗的轮廓,像一睹巨大的墙。

    这破地方到底还有多少妖魔鬼怪啊?

    以我的道行,估计都不用进山,光是在这里多留一会就能遭遇不测。但是此刻小童已经进入了山中,我晚一步可能都会导致邪祟得逞,使小童的生命迎来终结。

    “这可……如何是好啊?”

    左思右想之后,比之小童,果然还是我自己的生命更为重要。这想法虽然有点自私,但说实话我就算进山也只是把自己搭进去而已。

    于是我伸手把自己的衣服弄得破破烂烂的,头发也纷披下来,假装自己与鬼怪搏斗一番,然后心情忐忑地踏上了回府的路。

    其实两地离得并不算远。只是走了约百步有余,府中的灯火就已经依稀明了。我敲了敲大门,很快里边便有人把门为我敞开。

    “请进,先生已经在席上等候了。”

    门童一路带领我进入会客的厅堂,正位上坐着的正是子幽,府邸的主人,这是我在刚才的祠堂里知道的。而他旁边低头站定的侍童,不知怎么竟有些熟悉。

    “子幽,适才于祠堂……”

    我正想要说个谎解释一下,结果对方居然走到我身旁,打断了我。

    “云雀都和我说了,先生大才,与厉鬼搏斗至夜,其声不绝。她心中受怕,就先回来了。”

    叫做云雀的侍童抬起头,冲我点点头。我定睛一看,不正是刚才走丢那位吗?

    她原来是自己跑回来了啊。害我白担心一场。我这才放心下来,握住子幽伸向我的手,坐了下来。

    “这是我特意准备给先生的五龙戏珠宴,以及几两碎银给先生零用,事成之后我另有重谢。”

    “子幽不必客气,此我分内之事,报酬按约与之,不必多劳。”

    “先生秉性如此,某实在佩服。请教先生名讳?”

    仔细一想我好像确实没有名字,那还得取一个响亮些的才行。

    “姓赵名沧,字心若,号通冥居者。”

    “先生好气势。来,子幽敬居者一杯!“

    ……

    二人喝至半夜,子幽已经步伐紊乱,自顾自回房睡了。留我一个人坐在堂内,拄着脑袋发呆。这里的酒度数感觉并不高,喝起来甚至还有一点香甜,是很容易喝醉的类型,今晚上我和子幽谈论了许多诗词歌赋之类的话题,这也是我上一世颇为感兴趣的东西。我们很谈得来,子幽的兴致也一直很高,到后边已经一口一个贤弟地叫了。我有些感慨,想不到交心这种在现代社会颇为奢侈的事情,在这个世界里居然这么容易就能做到。

    好了,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房睡觉了。

    我手一撑桌子,步伐竟也有些软烂。数秒的出神之后,云雀已经来到我身边收拾盘子。

    “之后就有劳了。“

    我拍拍她的后背,对上她转过头来的眼睛。

    一刹那我冷汗直冒,酒劲去了大半。

    那张脸虽有人形,但灵感之间给人一种极度的违和,普通人是察觉不到这其中细微差异的,只有我一样和鬼怪打交道的人才会明白。这哪里是没事,分明是邪祟上身!

    当下我也不敢想什么睡觉的事情,强装无事点点头,抓起一只空碗,就立刻跑到外边去,四处张望寻找那个看门的门童,正好看到他打着灯往自己的房间里走。

    “留步,留步!“

    “先生有事?“他一脸疑惑地看我。

    “你……可曾有过……云雨之事?“我支支吾吾半天,问出这一句来。

    “未……未曾有之……先生这是何意?“

    我们两个大老爷们在这里忸忸怩怩的,恐怕外人要有所误会。我赶紧解释原因:

    “我急需纯阳之物镇邪,你快咬破中指给我装一小碗血来。“

    见他面露难色,我赶紧从兜里摸出几块碎银塞给他。

    “快,快啊!“

    “哦……哦!好!“

    “哎呀,左手,左手!别咬错了!“

    ……

    一番折腾下来,我总算搞到手了一碗纯阳血。这玩意也是我在祠堂通灵时,眼见那道士用过的,十分管用,于是我把制血方法和手印都记下来了。只是眼下我没有桃木剑,不知道斩鬼效果是好是差。

    正当我打发走小童,准备回去对付那个附身的鬼魂时,空气中忽然传来一阵嗤笑之声。

    “以小儿血镇小儿鬼,复敢自号通冥居者。奴家视之,亦不过尔尔。“

    “谁?是谁?“

    我惊惶看去,却发现四下无人,唯有风声叽叽然,不免心中有些害怕。不过听这声音中满含的讥讽之意,倒有一份人情在,可能还有沟通的余地。于是大着胆子问:

    “你不也是怕了这血,才不敢现身的吗?“

    “君岂非构戏于我?奴家纵沐血中,亦无效验是也。吾所以未见其身者,虑汝心安而已。“

    好标准的文言,用现代小说的话来讲,这就是老怪物那个等级的吧。不过她说话蛮有意思,字里行间好像还在担心我一样,让我不由追问道:

    “依你之意,该当如何?“

    “执一明烛,外封缄以赤缯(红布),成灯笼,鬼惧而走。“

    “决意杀之,当何如?“

    “奴家不授杀人之法。“

    我笑道:“是非人,何来杀人之法?去其所害,吾反以为然也。”

    那个声音忽然消失了,过了很久才有些迟疑地响起:

    “其真为害耶?”

    “既附于其身,若不为害,意欲何为?”

    “取薪爇而燃,待将尽时,濡而取半,后以朱砂写就咒拿夜啼鬼文曰:“拨火杖,天上五雷公,差来作神将,捉拿夜啼鬼,打杀不许放,急急如律令敕。”如是则成。“

    考虑到鬼魂已经进入宅邸,我没有再去确认方法有效与否,而是直接冲进伙房,按照她说的开始准备抓鬼的仪式。

    伙房里没有劈好的柴火,我于是操起墙角立着的斧头,挑了一截最小的圆木,一下一下劈成八半。手握在斧头上的时候,我隐隐感受到一阵肃杀之气,但我也没有多想,只挑了一块最漂亮的柴火,抹上松油点着,又拿水浇灭,拿砍柴刀削平熏黑的一头。繁体字我还算会写几个,因此咒拿夜啼鬼文很快就写好了。又准备好一个红灯笼,我这才敢把云雀喊到自己的房间里来。

    她的面容已经有点开裂,一个虚幻的影子飘在五官上,好像烧烤架上浮动的热空气。脸色近乎于苍白,神情恍惚,和她说话也没有反应。看到她这副模样,我心里已经沉了几分,当下立刻来到门边,把门关紧,然后使用通灵之术,直接询问附身的那个鬼:

    “祸害一方,你可知罪?“

    理所当然,鬼没有回答我。只是鼓起他溜圆的眼珠子瞪着我啼哭。

    那是一个小孩子模样的鬼怪,形似死胎,脸裂为三块,看上去狰狞可怕。

    忽然,他尖叫一声,就冲我猛扑过来!

    我自是戒备多时,从身下摸出那半块写好字的柴火,口中大声诵念:

    “拨火杖,天上五雷公,差来作神将……“

    那厉鬼立刻就停住身形,在空中不断扭动。四肢挥舞着,竟想夺门而出。然而开门的一刹那,门外红光大盛,原来是我趁刚才关门的时候悄悄点燃的红灯笼!他遇上红光又惊又怕,于是慌忙又退回来,正好撞上我念后半段咒文:

    “捉拿夜啼鬼,打杀不许放,急急如律令敕!“

    我一手高举咒文,一手虚张声势般指向面前小鬼。按道理我应该结个什么手印的才对,但我也不会这些,只能凑合一下了。

    正当我担心如果不起作用怎么办的时候,屋外忽然劈下一道雷光,通体烈白,如同一条白龙游走在夜空,随后空中传来滚滚的雷音,云层中似有天兵无数。那小儿鬼彻底绝望,在地上扭动几下,身形就逐渐开始消散了。

    我于是赶紧上前触摸他余下来的魂魄,想趁机通灵,看看这鬼是否就是缠上子幽一家的怨鬼恶魂。很快,我的意识里就出现了画面。

    那是一个夜晚,子幽的夫人刚刚生产,孩子就放在一旁的篮子里。那鬼也站在屋子的角落,看着刚出生的孩子啼哭。那婴儿似乎能看见这鬼的样子,于是也哭泣起来。然而众人只当作是寻常情况,没有多做照看,很快婴儿就高烧不退而亡,那鬼得了婴儿精气,也一直徘徊在这个宅邸里,不时挑小孩子下手。

    “好一个专害小孩子的恶鬼!死得不冤!“

    我呸了一口,随后看向倒在地上的云雀。她已经晕过去了,但是神色重新恢复了红润,想来是已经没事了。我于是看向身后的空气中,对那个声音感谢道:

    “你果真见多识广,今日若不是你,我恐怕也要葬身鬼手!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对鬼怪之事如此了解?“

    “奴家……罪人耳,不足多论。今日所为,只有一事相求。“

    “何事?你尽管说,我肯定倾力相助。“

    “君为人刚直,灵气妙具,有通灵摄魄,窥晓阴阳之术,日后必逢诸鬼怪,有奴家在旁,事必多易而少难,由是……“

    “啊,我听懂了,你想跟着我一起游历,冒险是吧?”我一听这话,喜笑颜开。我正好缺少抓鬼的方法和本领,这个不知道什么东西的加入,肯定能让我的工作一帆风顺。

    “这有何难?能得到你的帮助,我万分欣喜。”我对着声音的方向行了个礼,“不知如何称呼?”

    “奴家名为蚀心。”

    “蚀心……好名字!以后多多仰仗蚀心你的帮助了。只是实不相瞒,我不太使得动你的语言,日后还望多做磨合。”

    “善……好,奴家且记下了。”

    “那这样事情就算完成了,我们为子幽除了一个大祸害!”

    一切尘埃落定,我也能歇一口气了。我把云雀放到我的床上先做休息,等一切安静下来之后,我的心里忽然重新涌起一阵不安。

    这件事情真的结束了吗?

    不知何处隐隐传来哭声。这声音绝非真实存在,却总在我的灵感中挥之不去,让我心烦意乱。

    于是我重新问起蚀心来:

    “有一座祠堂,位于西山之下,你可曾去过?”

    “那祠堂四方皆有阵法护着,奴家自是不愿去的。”

    “这小儿鬼会不会是那里跑出来的?”

    “此间阵法之强,仅凭那小鬼,恐怕要魂散当场,绝无半分可能逃出。”

    “这么说,祠堂里还关着一个很厉害的鬼?”

    “然也。”

    “和蚀心比,谁要更厉害一些呢?”我本是想开个玩笑,没想到蚀心却很认真地回答了我:

    “定然是他更胜一筹。”

    想了想,又颇不服气地添上一句:

    “但要比之奴家全盛时,他怕是难近奴家周身百尺之地。”

    “百尺之地?你莫不是在和我吹嘘?”

    “呵呵,奴家不与你辩。”

    我耸耸肩,只是当做一个笑话来听。蚀心当真这样强大,如今怎么连形体都丢了?只是碍于面子我不好拆穿。

    “罢了,改日再去那祠堂内一探究竟。今日你我且先休息,冰冻三尺,不在一朝一夕。”

    “也好。”

    云雀睡在我的床上,我也没地方躺,就只好趴在窗下的木头桌子上睡觉。这桌子有一股好闻的木头香气,十分安神,不多时我就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云雀不知何时已经走了,门口也不见她的身影。我起身活动一下僵硬的身体,感觉没太睡好。简单洗漱之后,我径直去冰室里寻找子幽。关于小鬼的事,我得先和他有个交代。

    路过伙房的时候,昨天那个门童就坐在灶台前边,往里面添柴火。看见我来了,冲我挥挥手,也没有太多见外,我也笑着向他挥挥手。

    “先生早。”

    年轻就是好啊。这时我忽然想起来昨天晚上握着砍柴斧时心里莫名的肃杀气氛,决定还是一探究竟。

    我于是走进伙房,顺手提起来墙角立着的斧头。

    “这斧头有点年头了。”

    “是啊,这斧头老爷还在读书时就一直用着,到今天也该换了。”

    我点点头,暗地里悄悄尝试通灵,看到的结果让我大为惊讶。

    这肃杀之气果然有来头。我看到一间破屋,中间支着一张木桌子,桌子上摆着几大盘肉和酒杯。桌子旁边,一个年轻的书生手持斧头,砍向一个年轻女子,旁边还倒着一个老太婆。那书生模样竟和子幽有几分相像!而女子回头的瞬间,额头上则有一个桃花模样的印记。至于老婆婆,已是满身血污,难以看清面容了。

    虽然只有这一瞬间,但也足够让我震惊。那门童见我愣在原地,出口问道:

    “先生,先生?”

    “无妨。”

    我摆摆手,把斧头放在原地,又盯上了伙房里其他的东西。如果说这里是案发现场,那我应该能看到更多东西。于是我伸出手来,把能摸的东西全都摸了个遍,结果直到我手上沾满了墙皮和锅底灰,我也没再发现任何新的线索。倒是那个小童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让我十分尴尬。

    “像我们这种道士,在你们眼里有点疯癫是正常的。因为你们不懂,所以觉着不可思议。”

        “先生说的是,我太浅薄了。”

        忽然我感到有点头晕,于是赶紧从伙房退了出去。

        “这术法看来消耗有点大,不能连续使用,最好是有明确线索之后再做通灵。”

        “不行了,想吐……”

        “呕——”

        一顿折腾之后,我总算见到了子幽。他今天也在自己的书房里写字看书,完全不像有政务要处理的样子。

        “心若,你来了!我听闻先生昨夜擒伏一只厉鬼,想必此事已经解决十之八九?”

        “差不多,害你儿子的鬼魂,我已经诛杀了。”

        “要不然我今日如何神清气爽,先生大才,出手果然不同凡响!”

        “虽然此事已平,在下还有另一事想问子幽。”

        “但讲无妨。”

    “子幽少时,可曾杀人?”

    见他不语,我进一步追问道:

    “我并非问罪,此事事关重大,子幽如实回答即可。那日君可曾用砍柴斧,劈杀……”

    “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下去了!”

    他惊慌地捂住我的嘴,往门外看了看,把门掩上,叹了一口气:

    “果然瞒不住先生法眼。只是子幽并未杀人,而是斩妖!”

    “斩妖?此话怎讲?”

    “子幽早年在此读书,家中只有病弱的母亲。我生来不认识路,白天进山砍柴采药时,路上须标注记号才能回来。顺便念诵些经书,但晚上才来得及仔细理解书中内容。如此,家中既无余财,也无权势,日子过得十分辛苦。可不知怎的那妖怪偏偏就盯上了我家,我那日早归,见大门敞开,便觉不妙,摸到伙房取出斧头,握在手里。走进屋内一看,我的母亲就躺在一片血泊里,一个女子背对我站着,手里有一把匕首,满手都是血。我没有多想,对着她就是一斧头。结果我回过神来,眼前哪里有什么女子,地上只有一只死狐狸,不多时就连狐狸也没有了。那女子定是狐妖所化,来害我一家性命。”

    “匕首可还留着?”

    “留着那劳什子玩意干甚?子幽的命已经够苦了,不想平添麻烦。”子幽苦笑着摇摇头。

    “我知道了。除此之外你可曾遇到鬼神之事?”

    “没有了。”

    我点点头,做了个揖,起身要走,子幽在后边叫住了我。

    “先生还要查这件事吗?”

    “善始善终而已。子幽若不希望知道事情真相,我就此离去也是可以的。只是我得提醒兄台一句,有些事一旦错过,便一生成谜,再也无处觅得。”

    子幽听到这句话,忽然态度有些转变。

    “多谢先生提点。先生尽管放手去做,子幽不会有半分阻拦。”

    “嗯。”

    走出冰室,我对目前的局势稍做分析。

    祠堂里有一只猛鬼,这猛鬼和子幽有联系,却不是害他儿子的那只。那么他和子幽什么关系?

    子幽对这只鬼没有印象,最简单的办法当然就是把鬼放出来杀了,然后通灵。但是蚀心说过这鬼实力不群,连那黄袍老道都没办法彻底杀掉,我当然不敢把他随便放出来。况且我有预感,如果真的把他杀掉,此事将难以挽回。那么我的办法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找到关键的物件,然后通灵,一步步推知事件全貌,然后根据情况决定如何收尾。

    而我手上的线索,已经一个不剩了,继续留在这里看来也不会得到更多。我有必要进山看一看了。

    想到这里,我迈开脚步,向巨擘一样的山峰走去。

    “山行远,求无道……额……找甚困难。”

    一直没有说话的蚀心这时开口了。看得出来她很努力在学习白话,只是还用的不好。

    “并非无道。子幽少时常进山采药,若说机缘所在,必是彼时。”

    我打算沿着他进山的路线找过去,单纯依靠自己强大的灵感,看能不能有所发现。这样当然有一些瞎猫碰死耗子的味道,但是现在想想,我这一路上也没少碰死耗子。斩杀小鬼是依赖蚀心,找出联系是依靠劈柴的偶然所见,那也不差这一次了。

    这是一条小路,路旁早就杂草丛生,只有中间被踩实的一条是光秃秃的,能勉强辨认路的走向。

    “这里……很多年没有人走过了。”

    这身衣服下摆很长,估计很快就会弄脏。我有点惋惜,但又不敢提起来走路,不然锋利的草叶会割破我的脚踝。我又不会绑腿,这个时代要是有裤子就好了。

    “下有溪涧。”

    听蚀心这么一说,我才听到从山的另一边传来潺潺的水声。

    “既然有水,那就去看看吧。我听说水能孕养灵气,说不定能有所发现。”

    我于是改换路线,向山的另一边走去。心中默默慨叹自己将来应该学个御剑诀之类的东西,好用来赶路。好在是路不算远,走了约莫二百步,慢慢水声就清晰起来。

    面前是一条小溪,或许称之为小河更加恰当。小河宽约二十步,看起来还是比较深的,生态环境很好,里边有许多小鱼在游动。

    “聆听水声,身心都得到了浸养。如果日后我需要清修,在这里安个住处也不错。“

      正当我感慨时,却听得空中传来蚀心的笑声。

      “奴家所见,已有人捷足先登了。“

      “嗯?哪里?“

      我看向蚀心说话的地方,那里什么都没有。我疑惑地走近前去,发现在草叶掩映下,里边有一个洞穴。洞穴并不大,但绝非自然形成,好像是狼或者鬃狗一类动物的巢穴。凑近一闻,里边已经没有味道了,只有留下来的一点点看不出颜色的绒毛,显示出这里曾有它的主人居住。我轻轻拿起一片,顿觉惊讶:

      “这绒毛……居然有灵气?“

    “水乃地之血,水聚则灵气生。况此水三折,天门开而地户远,可生龙相。若无灵气,反而古怪。“

    不知道蚀心在讲什么,大概是风水一类的东西。她觉着这水九转回环,从远处过来,流向远方,是很好的迹象。我也在心中暗自记住,然后直接尝试通灵。

    不要说我浪费精力,毕竟眼下任何一点线索都极为宝贵,我宁可错杀,也不肯放过。

    那是一个书生。模样同少时子幽十分相像,二者可以认为是同一个人。

    子幽把身后采药的背篓放在大石头上,坐下来休息。他从怀里摸出一本经书,大声朗诵着,整个山谷都回荡着他的读书声。一只白色的狐狸突然跑出来,在子幽的脚边蹭了蹭,好生娇媚。最绝的是那雪白额头上的一朵桃花胎记,更是像活了一样惹人怜爱。子幽于是把它抱起来,一边梳理它光滑的毛发,一边也没忘记吟诵书中的诗句:

    “清人在消,驷介麃麃。二矛重乔,河上乎逍遥。”

    这是《诗经·秦风》中的段落。子幽此时便已熟读四书五经,如今更是有许多新的理解。怪不得学识卓著,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

    他们身后就是这条小河,人抱着狐狸,坐在河流前边的一块石头上,仿佛融入了天地之间,成为与它们相结合的一部分。

    看着人和狐狸和谐相处的样子,感觉他们俩是已经认识很久的密友一般,容不得我插足进来。还好他们并不能看得见我的存在,不然我自己都觉着煞风景。

    通灵到这里就结束了,我看向面前空荡荡的巢穴,心中泛起一阵凄凉之感。

    “蚀心。”

    “何事?”

    “你夜晚有眼力,今夜酉时你来此地,在河上寻一根插着野鸡毛的棍子,把它拔出来。过了二刻再把它插回去,明白了吗?”

    “奴家知道了。”

    “你不问问为什么?”

    “夜何其长,闲居无所事,虽未获所求(指那根棍子),权作散步之行也。”

    “心态倒是挺好。问个失礼的问题,你在世间经历多少年月了?”

    “不满百。”

    “那你有没有哪一瞬间,觉着活着挺无趣的?”

    “未尝有之。”

    “能说说具体看法吗?”

    “心有所往,不论经年。”

    “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要实现的事物的,蚀心。特别是……当一切需求都能轻易实现的时候。”

    “夫人之欲有五:一曰声,二曰色,三曰饮食,四曰臭味,五曰嗜欲。皆接于五藏,于五藏中以求主名。下欲之欲,身所共具,或取于外;上欲之欲无以为,乃至无可为者,必取于内。”

    我听完这一席话,瞬间感觉灵魂之中出现了某种松动,好像一直以来的某种信条崩塌了。

    我长叹一声,佩服地说:

    “你真是我的老师啊,蚀心。”

    “此奴家之道,非君之道也。君之道,唯自寻之。”

    我从地上站起来,对空气行了一礼,然后转身就走。

    “为何还之?”蚀心疑惑地问我为何要走。我只是回答道:

    “事毕当还。”

    “事方始,何以毕?”

    “剩下的,我们去问当事人就可以了。”

    我狡黠一笑,双手背在脑后,悠悠地迈开步伐。

    “反正我这次进山就没想着把这事整明白。能让别人干的事情,我才不去干呢。”

    想了想,我又补了一句:

    “还有,回去之后烦请你传授我超度亡魂之法。”

    “祠堂里边的那位,恐怕等这一天很长时间了。”

    酉时。

    月亮压在黑沉沉的云层中,透不出一点光亮。

    我和子幽二人站在那少了符纸的祠堂大门前,木头人似的并排站着。

    “子幽,无论里边发生什么,你都不要进来,只在外边听着就好。”

    “心若道长,也请你注意安全。”

    我点点头,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亦步亦趋地走进祠堂里来,随后反手就把门紧紧关住,从里边插上门闩。

    祠堂里边立刻陷入了完全的黑暗。

    耳边依旧能听见女子凄厉的喊声,诵经的嗡嗡声,以及各种不真切的低语。但我这次不再害怕,快步走到邪像面前,然后点燃了我手中的红蜡烛。

    借着蜡烛的光,我在供桌上摆上猪头和羊头,白面馒头和苹果,然后把事先画好五行八卦图样的纸坛子摆在桌子正中,周围又点上三支蜡烛,这才算准备好神坛。三支蜡烛悠悠的火光,把猪头羊头的影子拉得很长,黑黢黢的十分瘆人。

    然后我把一张灵符攥在手里,这才敢走上前去,着手撕开贴在邪像上的封印。

    随着一道道沾血的黄符被我撕落,邪像的通体居然发出了些许紫光。我没有停手,而是一道接一道把它们尽数剥落,随后来到八仙桌前,手结光明印,静候蚀心的消息。

    蜡烛越烧越短,我的呼吸声在黑暗里也越来越清晰。到底解除封印之后会是什么样的光景呢?面对不确定的未来,结成光明印的双手也有些微微颤抖,手心的汗打湿了持握的符咒。

    忽然,西边传来一声类似玻璃破碎的响声。下一秒,身后门楣上的八卦回阳镜应声破裂,和镜框一起砸在地上。我猛地睁眼,看见眼前佛像紫光大盛,似有什么东西要从里边出来,我的心神好像也要被这紫光吸入,变得迷离。我当即就把手中纸符在蜡烛上点燃,丢入坛中,双手结印,口中大声念诵静心咒: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果然,随着坛内升起一阵白烟,很快思绪就恢复了清明,重新稳定下来。我重新睁开眼,看向邪像的时候,发现那里已经恢复正常了,只是眼前多了一团凝聚的半透明紫气,在我眼前不断变化。这大概就是封印在这里的邪物,现在初具形状,所以才是这副样子。

    面对这样的情况我早有准备,我拿出一张宣纸在坛上铺开,又拿出笔墨,开始在纸上书写:

    莫再寻仇,度你轮回,可乎?

    我把纸笔摊在桌上,等候回复。不多时,那砚台上的毛笔自己飘起来,在纸上留下了一行秀丽的字体:

    无怨无仇。

    我有些吃惊,世间居然有被如此封印折磨数年,却毫无怨气的鬼魂?我本来都已经准备在这里施展一番拳脚,没想到对方却没有动手的意思。待我正想再问的时候,那团紫火已经重新凝聚成形,站在纸坛子的上边,睁着两只眼睛看我。

    那是一只狐狸。

    它通体散发明暗不定的紫色光火,原本的毛发颜色已经看不清楚,只有额头上粉色的桃花印记分外引人注意。

    它静静地看着我,像一尊雕塑,眼神如同西山下平静的河水。

    “临走之前,有什么想对子幽说的,就让我来传达吧。”

    “不必。他已经把小女子忘了,这样也挺好。道长能特意开坛来送小女子一程,小女子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如此也好。”

    我一挥衣袖,手中多出来三根刻着红字的香。我把它们一一点燃,插入纸坛中,然后念咒超度亡魂:

    皈命上元府,天官赐福尊,愿垂道宝放祥光,照天途,愿灭亡人风雷彻电苦,超度此亡人,去离天途苦;

    皈命中元府,地官赦罪尊,愿垂经宝放慈光,照地途,愿灭亡人担沙运石苦,超度此亡人,去离地途苦;

    皈命下元府,水官解厄尊,愿垂师宝放惠光,照水途,愿灭亡人沿际溟波苦,超度此亡人,去离水途苦。

    我越念越感觉不对劲。这经文虽然也是蚀心教我的,还让我特意写在了三柱香上,但为什么感觉我并没有在念经文本身,而是在念动这背后某种更为广大的力量?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情景,那长长的砖石道上,盛放在尸骨与亡骸之上的鲜红花朵,以及电闪雷鸣之下巍峨屹立的大殿。待我回过神来,祭坛上边的东西已经被吹得东倒西歪,眼前的亡魂也不知道哪里去了。我赶紧把手伸进纸坛子里,尝试抓住它完全消散之前的最后一丝幻影。

    好在我成功了。

    视角来到那命运的一天。名叫银雪的妖狐不知道多少次依偎在那书生的身边,倾听他用温柔的声音背诵那一行行封古的诗句。

    书生为栖身山野的自己带来了一个多么广阔的世界啊!她想,如果自己有一天修成人形,有机会离开这座灵气汇聚的宝山,一定要亲眼看一看别处的世界,看看烟火之内的样子。可是如果真有那一天,书生早就会不在了吧。

    就在那一天,她知道了书生的母亲病重在床,便离开书生,一个人偷偷跑到书生家里,想动用修为为这位母亲治病。谁知那天有三个强盗逃亡,闯入书生家里杀害他的老母,竟在别人家里吃喝起来。银雪看到这样情景大吃一惊,化身为人,动用妖气吓走强盗。尽管化形并不完美,而且时间也受到很大限制,她依旧快步走到老婆婆身前,拔出胸口的匕首,打算医治。就在这时,一把利斧砍进她的后心,她一口鲜血,带着嘴里的白色狐珠一并砸碎在地,至此尽了阳寿。

    我刚从幻境中退出来,却发现身后的大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子幽从外边急急忙忙跑进来,摇着我的后背。

    “子幽?你进来干什么?”

    “先生你可有事?我在外边听见里边阴风大作,感觉身边似乎有许许多多看不见的人经过,祠堂的大门也一下子就被破开,都要吓破我的胆!我在外边再三徘徊,看先生你没有动作,赶紧进来探看。”

    “我没事。”

    我看着地上四散的贡品和香烛,叹了一口气。蚀心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回来了,在我耳边轻轻耳语:

    “我照你所说寻找那物,却发现并未在河沿,反而插在山上某处。”

    “是么……”

    “先生所言何意?”子幽不解,我并未理会,而是趁银雪神魂尚余之时,最后传达给她一点信息:

    “或许子幽一刻都没有忘记你。”

    “那前去见你的路标,现在还被他好生维护着,一刻都不曾离开。“

    “是么……“

    声音已经淡去,只留下银雪似乎有些无奈的叹息:

    “清人在消,驷介麃麃。二矛重乔,河上乎,逍遥……“

    我不知道银雪有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但我已经尽力了。接下来的事情……

    我看向一脸不解的子幽,决定还是实话实说,把这段因果彻底结清。

    我把地上的贡果捡起来,擦了擦放在嘴里,轻轻咬了一口。

    “此间因果,错综复杂,你好生听着,牢记于心。“

    “你少时所遇那只狐狸,确是狐妖。只是她并无害人之心,那日前往你家,只是为了医治你的母亲。“

    “那她为何……“

    “杀你母亲的另有其人。你当时已经失去了理智,你若是看向桌子,就知道这里原本坐着的是三个人,因为酒杯有三只,肉也是烹制过的,分大量足,根本就不是一个狐妖会吃的东西。“

    “那匕首……“

    “你看到的不是刺下的瞬间,而是拔出匕首的瞬间。她手上有血,身上却滴血未沾,说明那时候令堂已经流了不少血了。“

    我苦笑一下,摇摇头说道:

    “她是见匕首没有刺中要害,便想要救人的。如果没有她为你驱赶强盗,地上的尸体只会再多一具。“

    “所以是我错杀好人,招致她死后化作怨灵来报复我的儿子?如此,也算我杀人偿命……“

    “并不是,你只说对了前一半。“

    “什么?“

    “她死后虽化作灵魂,但没有报复你的儿子。恰恰相反,她保护了你的儿子。“

    “我第一次看见那个小儿鬼,是在你儿子出生的时候。然而你儿子死时,已经有半岁多了。期间她定然留在此处,大有机会提前下手,然而她没有。“

    “那我请的黄衣道人,封印的又是谁呢?“

    “正是那狐妖。小儿鬼被她赶走之后,她继续留在这里,等待阴寿耗尽投胎转世。结果阴寿未尽,反而是你喊来了道士抓鬼。既然小儿鬼已去,封印在此的,就只有狐妖了。而那小儿鬼见此自然就回来吸食人气,正好你府上侍童又多,就久居于此,所以事情就一直没有解决。“

    “那老道咒法……据说相当狠毒……“

    “是的,我确信被封印的九年里,她已经忍受过地狱的滋味了。但是你不用担心,她最后也没有怨恨你,她知道这一切只是巧合罢了,不是你的过错。“

    “怎么会这样呢?“

    子幽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她岂不是……以为我是无情之人?她最后就要这样上路吗?“

    “也并非如此。我听说子幽你原本不认山路,便想着你是如何能天天在西山中找到那块石头的。最后是镇物的位置给了我线索。“

    “镇物所在,逍遥去处。记得你吟诵的诗经里有一句很相近的句子:‘清人在消,驷介麃麃。二矛重乔,河上乎逍遥。’我想,你的宅院布局如此雅致,为人颇有意趣,只要沿河去找,说不定能找到一模一样的东西作为路标。结果还真的找到了,只不过是在山路上。“

    “西山的水是回龙水,本来是吉利的地方,如果在河的下游插上戈矛,那就算破了龙眼,镇物插在那里合情合理,但是作为路标就不合理了。毕竟你要是能找到河边,又何必需要路标呢?所以我知道你这九年必然时常进山,维护这个路标,把它误打误撞拔了出来,无形间缓解了她在封印中的痛苦,并非无情之人。我就把这些事告诉了银雪,也就是那个妖狐。只是她那时候已经踏上冥府的道路,能不能听明白我这话的用意,也就无从得知了。“

    说完,我伸手把子幽从地上拉了起来,为他整理好衣襟和冠帽。

    “这件事我就只能做到这里,既然悲剧收场,我就不好再要钱财了。只是子幽身居县令,已经是百姓的衣食父母。日后断案还望引以为鉴,不要先入为主,事后追悔莫及才是。“

    “子幽明白了。我会在这个祠堂里为银雪加一个牌位,勤加祭扫,不忘她的恩情。“

    “可以。我再留一个咒法给你,你每天念诵十遍,能减轻她在那边的痛苦。虽然我觉着她一生行善,应该没有什么大罪过才是。今日不早了,心若先回去休息,子幽兄也不要太伤心才好。“

    “贤弟快回去休息吧,大哥我明日设宴,慰劳贤弟这几日的风尘。“

    回到房间,蚀心忙问我此事的来龙去脉。我一一说给她听,她听完也感慨万千。

    “确是造化弄人,奴家也未见过这等稀奇事。竟是为善的多祸又命短,为恶的得福又寿延!若非是你一番神通,那狐狸怕是死不瞑目了。“

    “我只是把真相说出来罢了。比起来这个,我更希望下次我能阻止这种事情的发生,而不是当个旁观者。“

    说完,我又好像想起来什么,对蚀心说道:

    “明日一早我们就走。“

    “去哪?“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不能在这里呆着。“

    “何意?“

    “我已经找到了蚀心说的,心之所往了。“

    我冲她狡黠一笑,吹灭灯芯,腾身上床,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清晨,当东方刚露出鱼肚白的时候,在一片公鸡的啼鸣声里,我背着行囊离开了这一世的起点,正式踏上了旅途的道路。

    “先生,主人叫你——“

    云雀推开我的房门,里边早就收拾妥当,我已经不在了。

    只剩桌上一张写了字的纸,宣告我的不辞而别。

    诗曰:

    天山一线去悠悠,流水几度换春秋。

    谁家白瓦青砖里,莫把旧爱送新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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