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配（二）

相亲地点定在了我哥家。

姑娘先到了我们家。那个时候交通还没那么方便，她们村到我们县城每天只有早晚各一趟班车，从县城到镜铁市也只有每天早晚各一趟班车，她得在我们家住一天，第二天才能去镜铁市我哥家，这正好让我们姊妹的好奇心有机会得以满足。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脸上有胎记的人，然而不看则已，一看还真是出乎意料。原本以为唱戏的也画花脸，不是蛮有趣的吗？却原来真的长成这样一点也不好玩。怪不得女人们脸上有点雀斑、痘印什么的都要千方百计的除去，原来一块多余的颜色能对人的容貌发生这么大的影响啊。

脸上有特殊标记的人，这标记往往会掩盖五官相貌的其他特征，正所谓一叶障目，让人也就不再去细品她的美丑了。不过这样也有好处，品行倒成了关注的重点。想不到这方面，张小霞也同样让人另眼相看。短短的大半天时间，我们就见识了她的能干，她帮着我妈做饭，擀面条，做馍馍……真是一把好手，那手擀面擀的比纸还薄，切出来的面条又细又均匀，简直赶得上压面机轧的了。我妈整天伺候一大家子吃公粮的和背书包不事劳作的，就差有这么一个泼实的姑娘搭把手了。性格也好，并没有因容貌或出身而产生的自卑，羞怯，反而比我们这些城里学生还活套大方，爱说爱笑。看得出我妈对她很满意。

第二天一早，我妈就带上她上我哥家了。为免尴尬，我妈把我也带上了。我当时正在放寒假，大人其实也很狡猾，他们懂得有些时候可以利用孩子来搜寻话题，化解僵局。

一个多小时之后到了我哥家，还没到下班时间，我哥嫂还没有回来，小伙子也还没有来，我妈是一到市里就要抓紧时间逛街买东买西去的，自然一点时间都不能浪费，先办她的业务去了，却把我留下陪小霞姑娘。而我也对相亲的场面更为好奇，所以也正中下怀。

严格说来，我哥的家还不能算做家，因为它就安在单身宿舍楼上。在人口红利最大的那个年代，单位房子都很紧张，我哥资格还不够老，还没有分到房子，厂子里给照顾了两间单身宿舍，隔着走廊门对门，小的一间做厨房，另外也不算大的一间就兼具卧室客厅书房多合一的功能了。长方形的房子，家具的摆放并不是依据功能区域联系，而是以怎么充分利用空间为原则，那个时候住房的紧张逼出了许多像贫嘴张大民那样的摆放高手。占地最大的是床，紧挨着窗户摆着，床的对面是大衣柜，这两样东西一放就没剩多少地儿了，两墩沙发，一个茶几，一张写字台，靠墙紧凑地安插着，有点像现在病房的格局。写字台依着靠门的这面墙，跟床对着。写字台上摆着一台大屁股电视。没有主人监视的时候来客自然就主要以床沿为坐了，方便看电视。

这条件显然是不方便留宿的，所以并没有计划什么隆重的相亲场面，也就是见个面，下午我们还要赶回县城。而且当时都已经流行自由恋爱了，即使是经人介绍认识，后面也是要两个人自己谈的。对于我哥的这位师弟兼好哥们，我以前也见过几次，但见过的那几次也没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怎么会有这样特别的地方竟没发现呢?真是一点没看出来过他眼睛不正常——因为他表现得太正常了。他性格明显很活泼，并不会坐在哪一动不动，但是从没见他走错地方或撞到绊到什么的，周围的状况他好像也都洞察秋毫，谁来了，谁走了，他都知道，又没见谁告诉他，怎么会是睁眼的瞎子呢？这次一定要弄个究竟。

不一会儿，小伙子来了。他名叫贾亮，听别人都喊他亮子，这名字跟瞎更联系不起来了。从他一进门起，我就盯着他的眼睛仔细端详——完好的一对招子，还会转动，这让我疑心他会发觉，不敢肆无忌惮地直视。

进门打过招呼，贾亮熟门熟路地走到沙发前坐了下来。来到哥嫂家，我也不熟悉，他们又都比我大，我一点主人翁意识也没有，也不懂招呼客人，而且我是来看“好戏”的，所以丝毫没有发挥调节气氛的作用，坐了一会不免有些冷场，正尴尬间，贾亮居然对我说：“琪琪，咱瞅会电视吧。”什么什么，瞎子看电视?我楞了一下，有点匪夷所思，狐疑地过去打开了电视。

只见他津津有味地“瞅”了起来，不时还发表两句议论。我和小霞则惊奇地瞅着他，再瞅瞅电视，看他到底“看”懂了没有。电视上正在演《厦门新娘》，丽萍的哥嫂为了得到聘金，要把她卖给海峡对岸台湾的一个傻子。贾亮一边“瞅”一边愤愤不平地骂道：“太缺德了!这样的哥哥还管他干嘛？蠢不蠢啊？这种媳妇拿了钱还能跟着你过？将来肯定得跟人跑了。这么爱钱自己嫁过去得了，就她那长相估计傻子都看不上吧!”

妈呀！他怎么知道这位嫂子长得不好看？

我很怀疑他是瞎子，想测试一下，就站起来挡在他面前，结果他问我：“你要干嘛？”

“呃……”好尴尬，我支吾着说：“我倒点水。”

“水壶在那边。”贾亮指着我身后说。

我大惊：“你能看见啊？”

贾亮眼皮眨了眨，狡黠地说：“能呀。”

“那你的眼睛？是假的？”

“我不用眼睛看。”

“那用什么看？”

“用心啊。”贾亮得意地哈哈笑道。

竟然被一个瞎子耍了。我也反唇相讥，对小霞说：“完了，他心眼多。”

贾亮忙解释：“没没，咱这人最老实了。”

原来他还有点光感，能看见影子。能分辨白天黑夜明暗。他的眼睛看不见是因为小时候得过白内障，做手术做坏了，所以再也看不见了。那个时候因为医疗事故毁了多少人？！但大多也都不去追究了。

聊着他的眼睛，话题渐渐打开了。我当时正在上大学，他就问我，一个宿舍住几个人？都来自哪里？然后说起哪里的人都有什么特点，比如湖北人狡猾，人说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河南人特能闯，特勤奋，但是骗子也多，江湖上说防火防盗防河南人，遇上了你该怎么治她。山东人自认为是孔孟之乡，眼睛有点高，其实就出两种人，不是老先生就是强盗，女的好，传统观念强，特贤惠，他就是在山东上的按摩学校。

我和小霞便问他学校里都是盲人吗？他回答：“算是吧，只不过盲的程度不一样。”我掩饰不住惊愕地“啊”了一声，想想一学校的瞎子，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大家都瞎摸乱撞，得乱套了！忍不住说：“那可……”本想说“太滑稽了”，但是想想有点不太礼貌，忙改口说：“热闹了”，还是不太妥当，赶紧岔开话题，问他：“那你们应该很团结，经常互相帮助吧？”

他倒没计较，说跟你们一样，一个宿舍的人也有好的时候，也有不合的时候。然后说起了他上学时的一些趣闻，大概他也知道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的道理，听他说起来他们一帮瞎眼同学在一块可不消停，相互之间没少整蛊恶作剧，说有一个坏家伙偷人家东西，人家有好看的衣服他就给偷去了，我们问，他怎么知道好看？他说，知道呀，说这家伙被人发现了，就用蓝墨水泼在上面给人家把一件红衣服染坏了，我们又奇怪：“你们怎么知道是红的蓝的？”他说知道呀。哈哈，这真是让我们大为惊奇！

说到他自己，听起来他也不是什么好惹的，有一个家伙嘴欠骂了他，他也不还口，照样跟他称兄道弟，好像毫不计较，但其实偷偷在他脊背上写了两个字：王八，让这家伙出去到处被人骂被人笑。

贾亮很会聊天，也很懂得女孩子的心理，言语间都在展示他并不是一个保护不了女生的蔫巴蛋。

张小霞姑娘一开始还矜持，有什么话悄悄地给我耳语，让我问贾亮，后来索性就自己直接跟他对上话了，比如说他上班的地方远吗？自己去还是要人送？以前谈过几个对象？为什么没成？显然她是中意的。而且因为对方是个瞎子，不用担心在他面前举手投足出乖露丑、形象表情不美等问题，明显要放得开的多。她也急于要体现自己的价值，让对方感到自己是他需要的，而且她不会嫌弃他。

一会我妈回来了，陪着聊了聊，向双方介绍了一下各自的情况。下午，贾家师母也来了，给了200块钱见面礼，这亲算是相成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