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盛昱光绪二年(1876年)进士,光绪十四年(1888年),典试山东,却光绪十五年(1889年)因疾归。盛昱家居有清誉,精经史舆地及清代掌故,与缪荃孙、沈曾植并称谈故三友。此年间已经著有《郁华阁遗集》《意园文略》《雪履寻碑录》等,堪为师尊。
陆锺琦即借管八旗官学及老友之身份,邀盛昱为师,陆仁熙及陆光熙跟随盛昱学习经史论策。
光绪年间,时局动荡,内忧外患。陆锺琦一直任翰林管理八旗官学有年,殷殷教诲,一如既往。
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陆锺琦自度自己碌碌无为,卑微匹夫,何谈建功立业?而斗升之禄,何以齐家?“人不可以苟富贵,亦不可以徒贫贱。”
陆锺琦常自度,自己虽兢兢业业,即便是连年京察一等,却仍只得汉官不以重用,而诸旗官尽皆上乘。此为何道理?何时自己才能出人头地,举家富贵矣?
随着年龄的增长,陆锺琦对自己的前途,对兴家的责任,对报国的志向似有些着急和彷徨,时不我特,却也只能等待。
思不通,想不透,陆锺琦想找人聊聊,谁可以解忧?唯有镶白旗的老友盛昱。
自盛昱返回京师,送二子随盛昱学,几年来,陆锺琦未及与盛昱有多畅谈机会。今儿,陆锺琦遂以把握孩儿学习状况为由,去拜见而来在老友盛昱府。
盛昱闻是老友陆申甫兄台至,遂赶忙迎出门来。
陆锺琦见自小玩到大的盛昱出来迎接,急趁前弓背拱手作揖曰:“臣陆锺琦拜见王爷,臣在这里给王爷请安了!”
闻听此言,盛昱自是愕然,遂笑着前来扶申甫兄平身,曰:“申甫兄今天这是唱的哪一出呀,怎么如此正式呀?吾二人间何需此礼节耳。”
陆锺琦又作揖曰:“尊卑有制,本该如此。”
盛昱还是不明白今儿个这兄台是玩的是哪一出。且先请进来再续吧,拉着陆申甫来在书房。却书房内还有一人在,盛昱向申甫介绍曰:“此乃吾镶白旗爱新觉罗·善耆(读音qí,意即年老、强横)是也。”转向善耆介绍,“此即为学富五车之陆锺琦申甫兄是也。”
陆锺琦又依前次样子,向善耆作揖曰:“见过王爷,问候王爷安!”
此善耆是远年少于盛昱,见此恭维之词,不知所措。看了一眼盛昱,盛昱笑着点头示意,善耆回作揖申甫曰:“岂敢,问候申甫兄!”
盛昱见二人尴尬,遂接过话来,曰:“自己人,何需如此客套?且落座。”
盛昱转头命仆从斟茶倒水自不怠慢。
彼此落座,茶水伺候。盛昱又命仆从唤陆氏兄弟过来拜见。
须臾,陆仁熙与陆光熙进得屋来,见是父亲大人来访,心内起急,怕是自己有所不端,此次必受呵斥。急拱手鞠躬曰:“拜见师傅、世伯、父亲大人!”
陆锺琦威严并慈祥地看了眼已经长高长大的孩子们,便转而拱手拜谢盛昱曰:“吾二子顽劣,在府上求学,有劳意园兄费神喽。”
盛昱却笑与对曰:“申甫兄哪里的话来?贵公子均乃人才也,任学业及品格均自不必太费心,而他们却有自己独到之见解也,并时常代我整理文章案牍,吾很是受用与安慰的。”
陆锺琦曰:“那是最好。如若子不愿学,或贪玩,全凭汝处置,或知会吾来鞭策他们。”
“不必苟责孩儿才是,”盛昱笑曰,“况二子善学且尊师重道,定是未来才干之人。且放心则个。”
陆锺琦会心陪笑。提杯品茗,缄默不语。
盛昱知孩子在师及父亲面前必是提心吊胆,遂放话二子退去。
待二子退出,盛昱转而与陆申甫叙谈。盛昱看出些陆锺琦面目之下似有话欲说。故问曰:“陆兄今日到访,必有要事相说,自不必客气才是。”
陆锺琦红着脸叹曰:“意园兄早早进士及第,高官得坐,骏马任骑。而甫汗颜,中年方得进士出身。如今余似是踱步人生,建功立业晚矣。”
盛昱见申甫兄情绪低沉,但听此言,驳曰:“申甫兄何出此言呀?有言:百围之木,始于勾萌;万里之途,起于跬步。迟晚胜于未始。”
陆锺琦闻之,欲言又止。
盛昱见状,曰:“吾兄今儿个光临,定有所想喽。请明示,且看吾能释个中一二否。”
陆锺琦沉吟片刻,抬头望向盛昱,曰:“吾知之仕者莫不谈王道,述礼乐;学者莫不论天人,推性命。终则汗漫而无当,此皆为好名之过。然今世惟因循亦步亦趋,功名利禄无尝,何谈建功立业,兴利捍患欤(读yú,表感叹、反诘、疑问语气)?”
盛昱似懂申甫之惑。奉承曰:“兄台已是进士出身,此为正途。况兄台人品端正、学术湛深,现又为载沣师,廷上当对汝是有认识的。想假以时日,升迁之事指日可待矣。”
陆锺琦摆手否曰:“意园过奖了,若吾才之人多矣,各有所长,升迁非此即彼,何独属吾乎?整日于经史典故之中,即便满腹经纶,又何用之有,又如何施以齐家治国之为耳?正应那句:‘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盛昱听闻此言,亦堕入深思。
却原来,盛昱之思源于其检讨满族旗人能够从一个小小的部落崛起,努尔哈赤的旗兵入则为民,出则为兵,让整个满族人拥有了非常强大的战斗力,最后入主中原。但经年后,旗人安于享乐,不思进取之相比比皆是,令人堪忧。尽管盛昱不与抗瀣一气,更是四处呼号,欲唤起旗人之志,再整旗鼓。而不能得。
盛昱并不得志,却无分庭抗礼之意。身为祭酒而多有承学之士于家中听讲。而盛昱常词人政,客座上常满,每议论天下大事,盛师慷慨奋发,不时满座下泣者。
而针对时政人物,盛昱数次进言,正直敢言。如针对闽浙总督何璟、巡抚刘秉璋收降台湾土匪黄金满,盛昱弹劾何璟等长恶养奸,请求严议,发配黄金满到黑龙江、新疆安置。尚书彭玉麟数次辞官不上任,盛昱弹劾他为自身利益谋划,开启功臣傲慢之始。浙江按察使陈宝箴陛见后未启行,张佩纶弹劾他留京谋求仕进,盛昱议论他过去在河南为官时,听理讼狱不慎,应该罢免。朝鲜之乱爆发,提督吴长庆奉北洋大臣张树声的命令,率军进入朝鲜,活捉大院君李罡应以归,时人认为是奇勋。盛昱进言:“出自诱劫,不足言功,徒令属国寒心,友邦腾笑。宜严予处分,俾中外知非朝廷本意。”等等,以期为朝廷挖掘真正有用之人才。
盛昱思及至此,再想申甫之惑,却正合自己扩编、壮大旗人队伍之心思。遂,盛昱曰:“申甫兄,吾有一议与汝,不知当讲不当讲。”
陆锺琦笑曰:“吾此来即是寻解惑,意园兄有话但说无妨。”
盛昱再斟酌,而后曰:“兄台欲从速建功立业,莫如入我旗为旗人,以速达贵,以报朝廷,以丰己碑,兄台意下如何?”
陆锺琦闻此言,愣在那里,不解其意。
盛昱知此一言事有突然,遂释曰:“申甫兄台,曾记否咱儿时‘斗蛐蛐’一则游戏,胜者被宠,败者被弃?”
陆锺琦接曰:“正所谓成者王侯败者寇乎?”
盛昱首肯。曰:“吾朝社稷当由旗人治,人的地位已经严格分层并固定,旗人至上无可辨。却文化制衡而更赖以汉治汉方可稳定。”看了看陆锺琦之面色,盛昱续曰:“汝非旗人包衣,何弗如入旗而直进旗人体制内,或是升迁之捷径耳。而今汝已嫁女入满人正黄旗世袭骑都尉颜扎氏,想必兄台早有结旗之意。倘或兄台有入旗之意,为弟,今儿个还有善耆弟可从中协调与接引。”
善耆闻之也附和着首肯。
陆锺琦对盛昱之议略感困惑,遂问曰:“此议是何章程?”
盛昱释曰:“咱北京城现有句俗话:不分满汉,但问旗民。入旗成为旗人,如此这般,汝不单可能成全自己一己迅捷升迁之机,或更成全汝全家之富贵利益也。”见陆申甫仍在疑惑中,盛昱接曰:“兄台莫怪,此只一提议而已。为兄台,亦为我旗人治国考虑而已,若兄台无意,当吾未说便是。”言毕,盛昱举杯敬陆申甫。
陆锺琦摆摆手,曰:“无怪的,感谢意园兄直言。”接曰:“汉即汉人,满即满人,何有丢弃或改换种族之说?”
盛昱曰:“兄台定知我祖皇太极统一东北部族时,对于汉人投诚者,亦编为了旗人。故在八旗子弟中,汉军或汉人自在不少数,此汉旗人尊贵自不必说。而今亦有后入旗之人,如康熙朝正白旗下的‘包衣’李士桢,后官至广东巡抚;而同治朝的湖广总督官文及今朝的兵部尚书立山,他们均出身于内务府下的‘包衣’。而若不为‘包衣’安有机遇建功立业?”
陆锺琦陷入沉思。
盛昱续曰:“八旗为正黄旗、镶黄旗和正白旗为上三旗,唯听命皇帝;而由诸王爷和贝勒控制的镶白旗、正蓝旗、镶蓝旗、正红旗和镶红旗为下五旗。余为镶白旗人,可为接引人,望汝加入白旗,以充吾旗实力。”
陆锺琦回曰:“如此这般,余可是数典忘祖,离经叛道乎?”
盛昱认真答曰:“非也,入旗亦为汉旗人也。今荐于兄台,识实务者乃俊杰耳。望请考量。”
……
闲聊其他多时,陆锺琦起身告辞。
送出,盛昱赠予申甫言曰:“莫论入旗与否,兄台进士出身,忠孝传家,日后必有重用。预祝吾兄建功立业,宏图远大!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道远耳。”
陆锺琦拜别盛昱而返。
一路思量,却左也不是,入旗投靠视为强权崇拜,有数典忘祖之嫌;右亦为难,不升官无以兴家业,何谈厚德子孙万代。费思量,无两全之策,终是不得其解。
陆锺琦叹了一声:“唉,罢了,且做自己,做好眼下,龟步虫行,多方寻途,再做打算。”
欲知陆锺琦为人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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