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成死了。”祖母突然说。
我十分讶异:“什么?”
祖母说:“小成。”
“怎么了?”
“死了”祖母说。就像在说她昨天买芹菜小贩少给了二两。
小成是我父亲最小的表弟,我最陌生的表叔。
他中风了,发现时就死了,匆匆埋了,没有丧礼,毕竟每个儿女,只能白发人送黑发人。
从前的成叔,人们说起他时,并不像现在这样云淡风轻。
他是我家亲戚里最有出息的孩子。在以前我们那个小城镇里,考上大学就已经了不得了,何况成叔考上的,还是村人眼里的“名牌”大学。
那时的成叔我已经记不太清了,我只记得他那时还是利落的短发,写得一手好书法,话不多,倒颇为儒雅。年节时期,大家经常找他写对联,他也不太推辞,现在我家的老院堂屋还贴着他从前写的“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我的姑奶奶--成叔的妈常说:“我们家小成,平时不说话,心里却是个有主意的,谁能想到小成就考上大学了呢。”那时的成叔,还承载着全家的希望。
成叔在大学学的大概是物理一类的专业,据说他当时想要修文学,但是村里一些有见识的先生们却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于是我的姑奶奶强迫成叔学了物理一类的专业。从此,成叔的话更少了。
在成叔大学时期,他来我家多一些,后来,他当了道士以后就再也没来过。
成叔念大学时,我不过十多岁,小学未毕业。我父母非常欢迎成叔来家里,一来可以作现成的例子,告诫我和我姐好好学习考大学;二来可以给我和我姐补习功课。成叔在我家时,依旧不怎么说话,摸到书便如获至宝,连我的小学语文课本都细细地读。家人都戏称他为书呆子,但却要我们这些孩子们学着成叔的样子读书。我自觉他古怪,却又好奇他为何如此痴迷于书籍,于是便有意接近他。几番交谈,我对他的兴趣只增不减,他给我讲西游记,讲封神演义,讲红楼梦……这让幼时的我深深陷入那个奇幻的文学世界里,而成叔大抵也是这时候迷上修仙小说的。
后来的故事,我都是听说的,他迷上修仙小说之后,然后就突发奇想想要去当道士了。走之前,还拒绝了他母亲给他介绍的姑娘,说:“我要去当道士,不要等我了,我是不会跟你在一起的,不要浪费自己的青春。”那姑娘被气跑了。
再后来,成叔一直在城市游荡,我记得他这期间去过我家一次,成叔的母亲让我爸这个表哥劝劝他。当时天色已晚,他没有吃饭,我妈煮了一碗面,他在桌子旁慢慢地吃,我爸在旁边劝他,“你知道你娘有多着急,她盼着你回家……”他不住点头:“是,哥,我懂……”我爸说:“别只口头答应,别把我的话跟吃面条子一样,吃肚子里就没了,赶紧回家……”他只仓促的答应:“行行”。
但他还是没回家,随后找了个道观定居了。我和我爸再次去看他的时候,他在某个山里的道观,坐在摇椅上,穿着道袍,束着头发,拿着扇子一摇一摇的,眯着眼睛,十分惬意,让我爸哭笑不得。
他见我来,倒像是想起来什么,叫我在外面等待,他转身进了屋里,出来一面拿着一包沉甸甸的东西塞到我怀里,一面说“我如今用不着这些东西了。”说罢就打发我爸和我离开了。
我出去打开那个包裹,里面有几本半旧的书,几张音乐专辑,竟然有我求之不得的精装带注释的《红楼梦》,我大喜。这一包东西,被我宝贝一般收藏起来。
至此我对成叔的感觉依旧是好奇,此刻又多了些感激的好感。
如果他不是一心上山当道士,大概他也进了什么大企业,或是考了公务员当了老师,成为“出人头地”的孩子。
此时人们开始说:“读书不可太过”,甚至读书无用论也开始出现。而成叔也变成了堕落的典型。
大概又这样过了几年,大家的生活都很平淡。
去年,我去过他家一趟,在路上突然听说:“小成回来了。”
到他家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看电视,见有客人来,猛的起来,趿拉着拖鞋,穿着一个红棉袄,头发干燥到像乱蓬蓬稻草,皮肤也黑了,三十多岁的人倒衰老得很厉害。出来的时候冲我们嘿嘿一笑,我爸问:“小成,门牙怎么了?”我这才注意,他的门牙已经没了,空洞洞的。他嘿嘿地笑:“前几天不小心摔了一跤。”我爸也在一旁陪笑,我和姐姐小心翼翼地一旁站着,尽量避开他。他冲我们闲聊几句,倒被我姑奶奶瞪了几眼,恨他的不争气,后来他被喊去烧水了。我在客厅里,放眼过去,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唯一的一套沙发是上个世纪用过的那种,开了缝,露出底下的木板子,像是沙发裂开狰狞的笑容。我和我姐小心坐在木板上,不时对望几眼,无奈地笑。
后来到了吃饭的时候,我们去了姑奶奶的大儿子――旺叔的家里。旺叔这几年做点生意,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家具也是上个月刚换的,沙发还是个名牌。我和姐姐在阳台逗鹦鹉,不时偷瞄在旺叔家里忙进忙出的成叔,他正提着一大壶开水准备倒水,姑奶奶一把抢过来:“小成,不用你倒水了,你去忙别的吧。”似乎他给客人倒水是一件非常不尊重的事情。
吃饭的时候,他坐在一个偏僻的角落,这里是整张饭桌的死角,不伸长手臂什么都夹不到,所以不怎么吃。我爸劝他:“小成,多吃点。”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口离自己最近的菜,“嘿嘿,门牙掉了,不好嚼东西。”后来,吃了没几口,他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我没想到这是最后一次见他。
也许,那个心向文学,读红楼的儒雅“书呆子”不复存在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他走了,一切还在继续,没有什么改变;我的生活,也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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