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实在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很特别的阶段。论国力,积贫积弱,民生凋敝,外侮不断,国见国欺。论文化,却群星闪耀,光芒夺目,璀璨异常。学者多称之为中国传统文化的最后一次繁荣,然矣。
南渡北归的故事,就开始于这个特殊时期的最紧急时刻。
1937年7月7日,北京。
日本鬼子悍然发动了“七七事变”,妄图三个月内侵占全中国。驻京的二十九军在不那么坚决地抵抗几天之后,放弃北京,向西向南撤退,北京陷落。至此,纵华北之大,已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
民国的政治中心在南京,但文化中心却在平津。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燕京大学、辅仁大学、南开大学等一众高校,占据了中国文化版图的大半江山。随着平津的陷落,除了全国动员坚决抗日之外,如何延续中华文化的血脉,为中国复兴留存火种,就成了当局和各高校的首要大事。
民国政府于仓促中,制定了两条线路,一条向西,一条向南。北平大学、北平师范大学等学校,奔赴西安,组建西北联合大学。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三校则奔赴长沙,组建长沙临时大学。其余学校,因政府精力财力无暇顾及,大部就地解散。由此,中国文化史上最悲壮最宏大的大学迁徙,开始了。
一时间,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的各位教授、大师、国宝等,均携妻将子,举家南迁。三高校师生员工数千人,历经千辛万苦,转到长沙,组建长沙临时大学并于11月1日开始上课(一部在衡山)。好景未长,日本鬼子8月份进攻上海,12月份攻占南京。长沙瞬间由大后方变成了前线。无奈之下,学校继续南迁。多次讨论后,决定迁往昆明。1938年2月中旬开始,三高校继续远征。
限于各种因素,师生迁移路线共有三条。
一路由女生、体弱者和大部分教师、家属组成,沿铁路和水路,经粤汉铁路到广州转香港,再乘海船到安南(今越南)海防,由滇越铁路经河口到达昆明。这一队由教务长樊际昌和梅美德、钟书篇率领。
一路从长沙出发,沿陆路坐汽车绕道桂林、柳州、南宁一线,过镇南关进入越南,到河内转乘滇越铁路火车赴昆,此路由陈岱孙、朱自清、冯友兰、钱穆等十余位教师组成,一个重要任务是赴广西省府。因广西省主席极力邀请联大迁桂林,联大教师此行的主要任务是向广西方面说明联大不能迁广西,而要迁云南的原因。
最艰险的一路,则是陆路步行。经体检身体合格,体力较好的师生,组成湘黔滇旅行团,由长沙乘船到益阳,再从湘西徒步穿越贵州省,凭一双脚走到云南昆明去。为了保卫师生安全,国民政府指派中将参议黄师岳任团长,原南开的黄钮生教授任旅行团指导委员会主席,教师组成辅导团,全程陪同师生。
一九三八年二月二十日,“湘黔滇旅行团”开始了从长沙赴昆明的艰难旅程。这是人类教育史上绝无仅有的远征。 “湘黔滇旅行团”数百名师生昼行夜宿,历时68天,行程3000多里,跨越湖南、贵州、云南三省,翻过雪峰山、武陵山、苗岭、乌蒙古山等崇山峻岭,越过湘江、沅江、资水等多条大河,于1938年4月28日胜利到达昆明。
旅程充满艰难困苦。旅行团经费紧张,没钱坐车,除最初一段旅程坐船外,其余路程皆靠双脚。所有人的脚底都磨出了水泡与血泡,即使如此,每天的旅程也没有减缓半分。旅行团没钱住宾馆,每天只能找村镇宿营。在长达两个月的艰难跋涉中,他们的宿营地只能是学校、礼堂、戏园子、马店、榨油坊、仓库……臭虫、虱子、跳骚,成了陪伴他们的好朋友。西南联大的校友向长淸回忆说:“有时你的床位边也许会陈列有一口褐色的棺材,有时候也许有猪陪着你睡,发出一阵阵难闻的腥臭气;然而过惯了,却也都并不在乎。不论白天怎样感觉到那地方的肮脏,一到晚上稻草铺平之后,你就会觉得这是天堂,放倒头去做你那甜蜜的幻梦。”他们每天6点起床,草草盥漱就进早餐,食物粗劣,在不能下咽的情况下,必须强吞干饭两碗,因为在晚上7点晚餐前,终日无饭。
旅程虽难,但师生们却走的大气磅礴。在艰苦卓绝的行军途中,“湘黔滇旅行团”的师生边走边进行多学科地科学考察和沿途采风。生物系的李继侗、吴征镒先生,带领学生采集了许多动植物标本,其中许多植物都是过去三个学校从未收藏过的,更多的也是中原地区见不着的;经过矿区的时候,曾昭抡还和理工学院的同学,指导当地的矿工冶炼;地质学家袁复礼则几乎一路上都在不停地敲石头,向学生讲述地质地貌;文学系的刘兆吉采集了几百首的民歌民谣,后来出版了《西南采风录》一书;闻一多先生沿途作了50多幅写生画,还说:“火车我坐过了,轮船我也坐过了。但对于中国的认识,其实很肤浅。今天,我要用我的脚板,去抚摸祖先经历的沧桑。国难当头,我们这些掉书袋的人,应该重新认识中国了!”……就这样,他们把一个民族的大学精神写在了遥远的长征路上,那么灿烂刚毅,坚卓感人。
还以一个人需要特别提及,就是旅行团团长黄师岳中将。临行前,黄将军直言,这次“行军”的重大意义,可与历史上的张骞通西域、玄奘游天竺和郑和下西洋相比。因此种信念,他身佩中将之衔,虽已年届半百,但坚持与团队同甘共苦,对团员照顾备至。除步行辛苦,还要联系食宿,协调各方势力,确保旅行团的肚子不挨饿与人身安全。可以说,旅行团胜利抵达昆明,黄将军居功至伟。在昆明圆通公园欢迎会上,黄将军按照步行团花名册一一点名后,将花名册郑重地交给梅贻琦,说 :“我把你的学生都给带来了,一个都不错,一个都不少,我现在交给你!”至此,黄将军出色的完成了他艰巨的护送任务。
为感谢黄将军的辛勤护驾,西南联大派人赴长沙赠送给他金表一只,大洋500元。黄将军给蒋梦麟、梅贻琦寄发一封信,婉拒所赠财物。信中说:“随云跋涉辛苦,为民族国家服务,与数百青年同行三千里,自觉精神上痛快与光荣。到滇承招待慰劳,反使内心感与愧,并所赐纪念像,谨什袭珍藏,永远存念以记此行。至赠送金表一只及川资五百元,在公等为诚意,在师岳实无受法,均原璧交来人带回矣。”
有此等为了求知而不惧千里跋涉的学生与教授,有此等爱护学生、高风亮节的将领,不管时局如何艰难,中华民族总有希望。
胡适先生说:“这段光荣的历史,不但联大值得纪念,在世界教育史上也值得纪念。”因为它体现了一个民族在国难当头坚韧不屈的伟大精神,有了这样一种精神,她才能无往而不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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