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这本书中涵盖着的柴静对真实的新闻、对复杂的社会和人性以及对自身的思考。正是这些思考让我开始试着以作者的视角,从蒙昧中睁开眼来,看见生活的真相。而我发现,体验到它们给我的心灵带来的震动之后,我慢慢也学会了主动去感受和理解自己的生活。在这篇文章中我摘录了书中一些令我印象深刻的思考,并写下我的阅读感受。
十年前,当陈虻问我如果做新闻关心什么时,我说关心新闻中的人--这一句话,把我推到了今天。
话很普通,只是一句常识,做起这份工作才发觉它何等不易,“人”常常被有意无意忽略,被无知和偏见遮蔽,被概念化,被模式化,这些思维,就被埋在无意识之下。无意识是如此之深,以至于常常看不见他人,对自己也熟视无睹。
要想“看见”,就要从蒙昧中睁开眼来。
我试着尽可能诚实地写下这不断犯错、不断推翻、不断疑问、不断重建的事实和因果,一个国家由人构成,一个人也由无数他人构成,你想如何报道一个国家,就要如何报道自己。
#其实柴静个人的成长轨迹也是这样的,“不断犯错、不断推翻、不断疑问、不断重建”。看到她怀揣着各种困惑,倔强地坚持和成长,让我深受感动。而这部《看见》又何尝不是她的“英雄之旅”呢?她一路走来并不是一帆风顺,也不仅仅是光鲜亮丽。她一边思考一边挺进,面对外界质疑、面对自我怀疑,她用坚持一步步走向答案。正是有了这些磨砺,柴静才成为今天的柴静。
陈虻说过,死亡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无意识,那才相当于死。他所期望的,是我能继续他曾做过的事--就像叶子从痛苦的蜷缩中要用力舒展一样,人也要从不假思索的蒙昧里挣脱,这才是活着。
#这本书充满着柴静对新闻的思考。没有思考的人生不值得一过。但现实中我们常常陷入无意识而不知觉。有思考的生活,从不假思索的蒙昧中挣脱才是活着。这句话说得多好。如果害怕“未知”,恐惧思考而得不到答案,就逃避思考,那么生活就会就像永远困在一团迷雾中。让自己面对这团迷雾,面对生活的深井,或者说内心的迷雾或者深井,带着问题前行,才能最终找到方向。
钱老师说:“他这么做对么?不,先别回答,你要像苏联作家说的那样。‘在清水里呛呛,血水里泡泡,咸水里滚滚’,十年之后咱们再来讨论。”
#如果柴静留在录影棚里面做节目,那么她再思考和探索也难以碰触到新闻的温度。正是做一线记者的经历,让柴静有机会亲眼看到到这个社会最真实的面貌,看见赤裸裸的复杂的人性。经历了非典的白色恐怖,经历了双城创伤,经历了告别卢安克,经历了汶川大地震,柴静脱胎换骨般地明白了新闻到底是什么,新闻该怎么做。这个时候,她不再需要在意别人的质疑,只需要相信自己的感觉,能够相信自己做出来的就是观众想看到的新闻。
托尔斯泰说,他在构思《安娜·卡列尼娜》的时候,原型是新闻里一个女人做了别人情人后卧轨自杀的故事,最初安娜在他心中极不可爱,她是一个背叛丈夫、追求虚荣的女人,他要让她的下场“罪有应得”。但写着写着,他并没有美化她,只是不断地深化她,人性自身却有它的力量,它从故事的枝条上抽枝发芽长出来,多一根枝条,就多开一层花,越来越繁茂广大。安娜的死亡最终超越了小市民的道德判断,在人们的心里引起了悲剧的共鸣。
对人的认识有多深,呈现才有多深。
我从来没想过一个节目会以无解来结尾,一直到我明白真实的世界即是可能如此。
#虽然这么说有些悲观,但是有时候这确是生活,我们必须接受这种无常。
别人没看错,非典的时候冒死不难,提一口气就够了,生活却是呼吸不绝。天性里的那点怯弱,像钉子一样钉着我。
#这句话让我觉得有触动,我想是因为我也有相同的体验和感受,但是柴静替我表达了出来。艰难日子里的咬牙前进其实有时候不会比云淡风轻日子的抉择要困难是吗?生活是呼吸不绝的,自己会希望面面俱到,但往往顾此失彼。这个时候,就需要权衡很多,放弃很多,也会觉得做错了很多。我也是一个怯弱的人,容易在艰难中坚韧,但是回到生活中的时候,还是必须日日面对着自己的怯弱,期待着自己能够一天天长大起来。
我问老范深夜编片感觉如何,她说“太快乐了”。
摄影老陈说:“你看玩电脑游戏的孩子,什么时候说过自己累?有乐趣的人从不说累。”
我呢,在万山之间,站在肮脏的雪地里,脚冻得要掉了,深深地往肺里吸满事碎雪的空气,心里忍不住说:“妈的,我真喜欢这工作。”
#这句粗口说出来有种豪气在。这种喜欢是多么珍贵。我也问我自己,在做的事情是不是喜欢的呢?如果不是,为什么不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呢?
我的新偶像是意大利记者法拉奇,她的采访录被我翻得软塌塌,在我看来她是史达琳的现实版--一个从不害怕的女人。
二战,美国飞机轰炸佛罗伦萨时,她还是个小孩子,蜷缩在一个煤箱里,因为恐惧而放声大哭。父亲狠狠地掴了她一耳光,说:“女孩子是不哭的。”她日后写:“生活就是严峻的历险,学得越快越好,我永远忘不了那记耳光,对我来说,它就像一个吻。”
善良的人做“对抗性”采访,不会跃跃欲试地好斗,但当他决定看护真相的时候,是绝不撤步的对峙。
#这是柴静身上的那股韧性,于我心有戚戚焉。
陈虻有一次跟我讲,日本横纲级的相扑选手,上台的时候,两人不交手,就拿眼睛来互相瞪,据说胜败在那时候就决定了。两刃不相交,就靠意志。整整一天,我们没有出宾馆门,敲门也不开,当天的日记里我写:“交战之前,明知他腰里有银子,但被衣衫盖着,不知道该怎么出剑,但经验告诉我,那就别动。风动,树梢动,月光动,你别动,就会看到端倪。”
《红楼梦》里写贾宝玉讨厌“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句话,觉得市侩。我原来也是,一腔少年狷狂之气,讲什么人情世故?采访时万物由我驱使,自命正直里有一种冷酷。这根流血的手指要不是来自亲人一样的同事,我恐怕也不会在意,他对我一句责备也没有,也正因为这个,我隐隐有个感觉,为了一个目的--哪怕是一个正义的目的,就像车轮一样狠狠碾过人的心,也是另一种戾气。
#这是柴静自己的一次反思与转型,她之前害怕自己在采访里面会带入个人情感,也怕自己作为一个记者不够客观中立,同样顾虑不能传递给观众他们想要的新闻。但是她从信任自己的采访者和同事身上,学会了就算要保持理性和正义,新闻采访也不应该是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为了追求正义而不惜牺牲一切的。这一天,柴静从一个狷狂的少年,主动走向成人世界。
我深知他的好意,但文静了这么多年,一直泡在自己那点小世界里头,怕热怕冷怕苦怕出门怕应酬,除了眼前,别无所见。有次看漫画,查理·布朗得了抑郁症,露西问:“你是怕猫吗?”
“不是。”
“是怕狗么?“
“那你为什么?”
“圣诞节要来了,可我就是高兴不起来。”
“我知道了,“这姑娘说,“你需要参加进这个世界。”
#柴静说新闻调查让她参与进了这个世界,她也被新闻调查所改变:从一个对人冷冰冰、对工作死磕到底的人,变成了有最亲密的战友、对新闻对人性有更深的理解和包容的人。是谓新闻调查让她终于沾染上了人间的烟火气。
长天大地,多摔打吧。
那几年就是这种盛夏才有的干燥明亮,之前青春期湿答答的劲儿一扫而空。
我一个猛子扎入这世界,一个接一个出差,连气都不换,直到有一天,蹲在西北玉米地边的土墙上,等着天光暗一点录串场,饿了,一个毛头小男孩拿个大馍从我脚下经过,“小孩儿,给我们吃点儿。”
他扫了我一眼,一步不停地边啃边跑。
过了一阵子,墨绿的玉米地里,远远两个点儿,黑的是他,还有一个红的,跑近了是他姐,拿了一塑料袋胖大的馍,还有一小袋猪头肉,和三四根娃娃胳膊粗的黄瓜。
我接住大馍一掰,热气一扑,长提一口气,一口下去,手都颤了。那一下,像是水里一抬头,换气一刹看见自己,蹲在田地中间半垛窄土墙上,为爬墙脱了鞋,光脚上都是土。傍晚风暴快来满天黑,只有长云的底部痛痛快快一抹鲜红。
#作者说“明亮”,这个词很形象,一下子让人想到人的生命中美得发光的一段时光。常常当你全身心投入地在努力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会有心流的力量让你几乎活得全神贯注。而柴静说那就像是在水里。只有在那过后回想起来,你才会发现那段时间里的自己竟可以认真努力成那样,而那段时光无论什么时候再回想起来,都会觉得即使平淡也很耀眼。当初在录影棚里光鲜亮丽地播新闻的柴静,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变成这样“粗糙”。但正因为这一份“接地气”,让柴静真正地触摸到了新闻,让她真正做到了关注新闻中的人。蹲在土墙上的柴静突然觉知到了自己内心的变化,那一刻,就像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就像夕阳在黑云滚滚的天空留下最后一抹鲜红一样,痛痛快快。
六月的广东,下着神经质的雨,一下起来就像牛绳一样粗,野茫茫一片白。草树吸饱了水,长疯了,墨一样的浓绿肥叶子,地上蒸出裹脚的湿热,全是蛮暴之气。
#柴静有时候也像个敏感的诗人。这一段,把广东的六月那种野蛮暴戾描绘得栩栩如生。
知道和感觉到,是两码事。
来到“新闻调查”之后,我下意识里寻找像阿V这样的人--那些我知道,但从没有感到他们存在的人。
#这个时期的柴静,是用自己的每一寸肌肤在感受新闻。
聚会上,朋友说,你现在做的这些题目太边缘了,大多数人根本不会碰到这些问题。作家野夫说:“那是因为我们已经不是大多数人,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免于受辱了。”
王小波说过,你在家里,在单位,在认识的人面前,你被当成一个人看,你被尊重,但在一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你可能会被当成东西对待。我想在任何地方都被当成人,不是东西,这就是尊严。
#让这个社会了解这一些边缘的人的存在,然后人们能够给他们以尊重,这可能是柴静想做和想说的。
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你不能去要求别人宽容。
生和死,苦难和苍老,都蕴含在每一个人的体内,总有一天我们会与之遭逢。
我们终将浑然难分,像水溶于水中。
做完《双城的创伤》后,我有一个感觉,家庭是最小的社会单元,门吱呀一声关上后,在这里人们如何相待,多少决定了一个社会的基本面目。
家庭是人类生活最亲密的部分,为什么会给彼此带来残酷的伤害?这是一个很常规的问题。但爱伦堡说过:“石头就在那儿,我不仅要让人看见它,还要让人感觉到它。”
我想感受到人,哪怕是血肉模糊的心。
万物流变,千百万年,谁都是一小粒,嵌在世界的秩序当中,采访是什么?采访是生命间的往来,认识自己越深,认识他人越深,反之亦然。做完女子监狱那期节目的年底,评论部让每人写一句话印在内部刊物上,代表这一年里自己对工作的认识。我没思量,有一句话浮上心头,以前我会顾及别人怎么看,会不会太文艺腔,但这次我径直写了下来:“他人经受的,我必经受。”
#这是柴静对自己工作的思考,也是她对自己工作的要求。她是一个会不断问自己问题,然后不断思考,不断寻找答案的人。或许可以说新闻已经不单单是她的工作了,而已经成为了她的事业。她在用心关注新闻中的人,甚至感受新闻中的人,她成为了一名合格的新闻工作者。
天蓝得不知所终,头顶肥大松软的白云,过好久笨重地翻一个身。
#真是一个久违的懒洋洋的好天气!
比利不相信:“你举不起它。”
麦克墨菲押了十美金跟他打赌,搓了搓手,使劲抱住那个台子,没搬起来;再一次用力,还是搬不动。他只好退下。突然,他大声叫起来:“去你妈的,我总算试过了,起码我试过了!”
#勇敢去尝试,就算失败了,向生活爆个粗口,骂一声“起码我试过了”又何妨?生活里就不会有遗憾不是?
郝劲松打赢铁路发票的官司后,很多人以为他会和铁路结下梁子。但后来他乘车时,乘务长认出了他,亲自端来饭菜,问他,“发票您现在要还是吃完我再给您送过来?”
“你靠什么赢得尊重?”我问。
“靠我为自己权利所作的斗争。”郝劲松说,“权利是用来伸张的,否则权利就只是一张纸。”
正义是自己内心对自己的期许,不是用来胁迫人的。
#这样的话,柴静在文中说了好几次。这也说明了柴静发现了自己常常因为一身正气,而偏执地想要全世界都与自己同步。她发现这种想法的幼稚和不当,所以她开始改变,时刻提醒自己警觉自己有没有无意中又开始强迫别人。她重视自己所做的新闻,她也不断给自己重新定位。她有很多偶像,诸如凯萨琳和法拉奇,她们不仅都很勇敢,而且更重要的是她们都是最敬业的记者。
一九四六年,胡适在北大的演讲中说:“你们要争独立,不要争自由。”
我初看不明白。
他解释:“你们说要争自由,自由是针对外面的束缚而言的,独立是你们自己的事,给你自由而不独立,仍是奴隶。独立要不盲从,不受欺骗,不依赖门户,不依赖别人,这就是独立的精神。”
#胡适先生所描述的自由太精彩,不论是哪个时期中国的学子,都应该追求独立之精神。这种精神就曾经是我们民族精神的主心骨,让我们的民族,以及每一个子民都抬起了头来。直到今天,我们仍然需要争独立,仍然不能忘本。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劳永逸的答案,也没有完美的世界图式。认为一个人、一个概念、一次诉讼就可以彻底解决现实问题,如果不是无知,就是智力上的懒惰。但这个不完美的世界上,还是有一个共有的规则存在。
“我们还有更好的方式。“老黑人说,“我们有法律。”
我们也有。
#我觉得这里所说的,是一部分生活的真相,也是一部分生活的答案。首先,我们不能期待一劳永逸地解决社会问题。其次,我们的国民应该相信法律是比暴力和吐槽更好的解决问题的方式。
人性是这样,光靠自己靠不住。
#了解了人性的这一个缺陷,我们可以更好地认识自己。不对自己的自制力过于自信。借力而行,或者与人为伍,都是比一个人闷声硬撑更好的方法。了解人性,也是在了解自己。
我依然尊敬并学习法拉奇和安娜,但也开始重新思量采访,她们甘冒枪林弹雨,为一次采访可以倾注生命,性烈如火,同情心极深,但也容易将世界分为掌权者与被侮辱者,将历史的发生归功或归罪于某一个人,容易将好恶凌驾于事实之上。
泪水和愤怒是人之常情,但我慢慢觉得公众对记者这个职业的要求是揭示这个世界,不是挥舞拳头站在什么东西的对面。
#这个世界很复杂,人性同样很复杂。理解了一个极坏的人也会有好的一面的时候;评判一个人、评论一个事件时不能片面之后,才能够在新闻采访中表达出更多东西。柴静说得很好,记者的职责只是去揭示多面而复杂的事实,而不是引导大众的舆论一边倒。记者并不需要龇牙咧嘴,而应该是最冷静理性的人。
想起在“百家讲坛”采访易中天,他反客为主,问我,“新闻调查”的口号是探寻事实真相,你说说,什么是真相?”
我想了想,说:“真相是无底洞的那个底。”
有观众看了这个节目,在我的博客里留言:“那你说说,什么是探寻?”
底下有另一位观众替我写了个答案:“保持对不同论述的警惕才能保持自己的独立性。探寻就是要不断相信、不断怀疑、不断幻灭、不断摧毁、不断重建,为的只是避免成为偏见的附庸。或者说,煽动各种偏见的互殴,从而取得平衡,这是我所理解的‘探寻’。”
#即使我们不做新闻,但是这句“保持对不同论述的警惕才能保持自己的独立性。”同样对我们的生活有指导的作用。追求思想独立的人必须要有这样的意识。面对一个事件,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做到辨析事实和评论,吸收所有的声音但保留自己独立的思考,才是思考力不断进步的必由之径。
钱老师回信说:“追求真相的人,不要被任何东西胁迫,包括民意。我们要站在二〇一二、二〇二二,甚至更远的地方来看我们自己。”
信的最后,他说:“不要太爱惜你的羽毛。”
我明白他的意思,做调查记者最容易戴上“正义”、“良知”、“为民请命”的帽子,这里面有虚荣心,也有真诚,但确是记者在困境中坚持下去的动力之一。现在如果要把帽子摘下,有风雨时也许无可避头。
#其实柴静所描述的,很像年轻的时候我们都容易被一些莫须有的东西所裹挟,为了虚荣、面子或者单单只是懵懂无知而去做一些事情。然而我们所做的这些事情却会让我们最终迷失方向;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甚至做错。勇敢摘下这些冠冕堂皇的帽子,也许会遭受风雨,但“不要太爱惜自己的羽毛”,在年轻的时候,就应该敢于冲破桎梏、做事踏踏实实,哪怕有时碰壁,有时负伤。
在采访笔记本前页,我抄了一段话,歌德让他的弟子去参加一个贵族的聚会。年轻的弟子说“我不愿意去,我不喜欢他们”,歌德批判他:“你要成为一个写作者,就要跟各种各样的人保持接触,这样才可以去研究和了解他们的一切特点,而且不要向他们寻求同情与共鸣,这样才可以和任何人打交道......你必须投入广大的世界里,不管你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它。”
和尚和记者这两个工种,都要求人“能持”,持不了,或者不想持,只能别干了。《金刚经》里,有一句注解“念起即觉,觉已不随”,人是不能清空自己的情绪判断的,但要有个戒备,念头起来要能觉察,觉察之后你就不会跟随它。
#这句话用在冥想中也是很合适的。和尚和记者的这种“能持”,其实是能够觉知、观察进而控制自己大脑中的意识和情绪的能力,冥想正是用来锻炼这种能力的。习得这种能力的好处不止和尚和作者能够享有,我们都可以获得。那便是意识并了解你的大脑是如何在思考,如何在漫游,如何在控制你的身体和情绪的,并且慢慢学会控制自己的大脑,而不是总受控于它。
有位观众曾经在博客里批评我,我觉得说得真好,女人的酒局上,说给她们听:“如果你用悲情贿赂过读者,你也一定用悲情取悦过自己,我猜想柴静老师做节目、写博客时常是热泪盈眶的。得诚实地说,悲情、苦大仇深的心理基础是自我感动。自我感动取之便捷,又容易上瘾,对它的自觉抵制,便尤为可贵。每一条细微的新闻背后,都隐藏着一条冗长的逻辑链,在我们这,这些逻辑链绝大多数是同一朝向,正是因为不能言说又不言而喻的秘密,我们需要提醒自己:绝不能走到这条逻辑链的半山腰就嚎啕大哭。”
他写道:“准确是这一工种最重要的手艺,而自我感动、感动先行是准确最大的敌人,真相常流失于涕泪交加中。”
#逻辑、理性、关注事实,独立思考,我想这也是每一个独立的灵魂所需要具备的。我们又何尝不是在读新闻的时候被情绪牵着鼻子走而忘记客观地看待事情。情绪容易使人丧失理性,所以我们也应该对自己的情绪保持警惕,才能保持独立的思考。
有的笑容背后是咬紧牙关的灵魂。
钱老师的意思是,谁都有过年轻时候认识的局限。
我说那怎么办,我脑袋里旧思维习惯改不了,新的又不知道怎么形成。他只说,你有兴趣的话, 可以看一看历史。
我不明白,我最痛苦的是怎么做新闻,为什么让我去看历史?
他说:“你只管用力把一个人、一件事吃透了,后面就知道了。”
钱老师送这本书给我,我明白他当年让我读历史的原因:“新旧之间没有怨讼,唯有真与伪是大敌。”
宽容不是道德,而是认识。惟有深刻地认识事物,才能对人和世界的复杂性有了解和体谅,才有不轻易责难和赞美的思维习惯。
#这里所说的不轻易责难和赞美,我觉得是对人和世界有了更深的理解之后形成的思维习惯,是一种更高的思维高度。
卢安克说:“别人对我佩服的地方其实是我的无能,我无能争取利益,无能做判断,无能去策划目的,无能去要求别人,无法建立期待。也许有人以为那是超能,这个误会就造就了我现在的结果。还可以有另一种表达:人类大部分的苦都是因为期待的存在。其实,在人生中不存在任何必须做的事情,只存在不必要的期待。没有任何期待和面子的人生是最美好和自由的,因为这样,人才能听到自己的心。”
#这里我所理解的期待,是一种类似欲望的东西。社会在我们每个人心中圈下了很多思维局限,让我们以为人生就应该是琴棋书画、斧钺钩叉、说学逗唱、煎炒烹炸。但是生活哪有什么标准答案呢?卢安克过的只是摆脱外在期待、遵循内心的一种生活。他并不是一个异类,而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选择过这种生活的权利,只是我们有时浑然不知,不知生活其实有万千种可能。
就是此时的感受,让我想起哲学家雅斯贝尔斯的一句话,在这期叫《告别卢安克》的节目结尾我说,教育,是人与人之间,也是自己与自己之间发生的事,它永不停止,“就像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触碰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只要这样的传递和唤醒不停止,我们就不会告别卢安克”。
上世纪三十年代,吴劲熊曾是上海特区法院的院长,签署过不少死刑判决。他在自传中写道:“我当法官时,常认真地履行我的职责,实际上我也是如此做的。但在我内心深处,潜伏着这么一种意识:我只是在人生的舞台上扮演一个法官的角色。每当我判一个人死刑,都秘密向他的灵魂祈求,要他原谅我这么做,我判他的刑是因为这是我的角色,而非因为这是我的意愿。我觉得像彼拉多一样,并且希望洗干净我的手,免得沾上人的血,尽管他也许有罪。唯有完人才够资格向罪人扔石头,但是,完人是没有的。”
在这段话边上,学生时代的何帆给的批注是:“伪善。”
如今,他拿出笔,划去那两个字,在旁边写上:“人性。”
做新闻,就是和这个时代的疾病打交道,我们都是时代的患者,采访在很大程度上是病友之间的互相探问。
我在日记里写:“一个人得被自己的弱点绑架多少次啊,悲催的是这些弱点怎么都改不掉。但这几年来,身边的人待我,就像陈升歌里唱的,‘因为你对我的温柔,所以我懂得对别人好’,能起码认识到什么不好,最重要的,是能以‘别人可能是对的’为前提来思考一些问题。”
#这段话读起来很温暖。我觉得,是爱给人力量,去一次次面对自己的弱点,想要克服它们。
陈虻说“宽容的基础是理解”,我慢慢体会到,理解的基础是感受。人能感受别人的时候,心就变软了,软不是脆弱,是韧性。柏大夫说的,“强大了才能变软”。我有一个阶段,勒令自己不能再节目中带着感受,认为客观的前提是不动声色,真相会流失在涕泪交加中,但这之后我觉得世间有另一种可能--客观是对事件中的任何一方都投入其中,有所感受,互相冲突的感受自会互相克制,达到平衡,呈现出“客观”的结果,露出世界的本来面目。
#“理解的基础是感受”,我仔细理解这句话,然后在想了解每一个人之前先尝试去感受他们的感受。之后我开始相信这句话。虽然之前就探讨过了“真相会流失在涕泪交加中”,但是柴静还是在不断推倒和重建心中的概念。客观并不是意味着哪一方都不同意,保持中立,而是“对事件中的任何一方都投入其中”,她的这一点理解触动到了我。而且这个理解无疑比绝对中立那种理解提升了一个高度。而我觉得让各种感受互相冲突,自己达到调和,是柴静多年以来保持理性思考之后才能达到的结果。这个阶段的她,像一个经过了多年训练的网球选手,她说上场比赛就是要忘记所有的技巧,任由身体去发挥,总能打好比赛。这不是运气,而是那些训练在这种情况下恰恰最起作用。
长夜无事,四下无声,我搬出这些本子,抄抄写写,有疑惑也写下来,试着自问自答。困而求知,没有了什么目的,只是为了解开自己的困惑。眼酸抬头时,看到窗外满城灯火,了解他人越多,个人的悲酸欢慨也就越微不足道,在书中你看到千万年来的世界何以如此,降临在你身上的事不过是必然中的一部分,还是小宏说的那句话:“只是生活本身矛盾密布。”
散会后他找我谈:“成功的人不能幸福。”
“为什么?”
“因为他们只能专注一个事,你不能分心,你必须全力以赴工作,不能谋求幸福。”
我听着害怕:“不不,我要幸福,我不要成功。”
“切,”他说,“一九九三年我要给‘生活空间’想一句宣传语,怎么想都不满意。回到家里,恨自己,恨到用头撞墙,咣咣作响。睡到凌晨四点,突然醒了,摸着黑拿笔划拉了这句话--‘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你不把命放进去,你能做好事情么?”
#虽然故事真的很打动人,但是我仍然不能同意这个观点。瑞·达里欧的《原则》一书中说,如果你觉得做一件事情就必须放弃另一件事情,那是因为你还没有想到一个将两件事情一起做的办法。我觉得,幸福和成功并不是势不两立、你死我忘的关系。只不过是还没找到,我们就不断地探求出一个方法来。
陈虻活着,就像一片紧紧卷着的叶子要使尽全部力气挣开一样,不是为了得到什么,也不是要取悦谁,他要完成。
#当然我觉得,像陈虻一样将新闻视为自己生命一个重要的部分的人,已经不能简单地用“成功”来定义他的一生了。而书中这样的描述极为准确。
什么是幸福?这就是幸福,进步就是幸福。我的起点太低,所以用不着发愁别的,接下来几十年要做的,只是让自己从蒙昧中一点点解缚出来,这是一个穷尽一生也完成不了的工作,想到这点就踏实了。
“你必须退让的时候,就必须退让。但在你必须选择机会前进的时候,必须前进。这是一种火候的拿捏,需要对自己的终极目标非常清醒,非常冷静,对支撑这种目标的理念非常清醒,非常冷静。你非常清楚地知道你的靶子在哪儿,退到一环,甚至脱靶都没有关系。环境需要你脱靶的时候,你可以脱靶,这就是运作的策略,但你不能失去自己的目标。那是堕落。”(陈虻)
人不可能孤立而成,人由无数他人的部分组成。
一个国家由一个个具体的人构成,它由这些人创造并且决定,只有一个国家能够拥有那些寻求真理的人,能够独立思考的人,能够记录真实的人,能够不计利害为这片土地付出的人,能够捍卫自己宪法权利的人,能够知道世界并不完美、但仍然不言乏力不言放弃的人,只有一个国家拥有这样的头脑和灵魂,我们才能说我们为祖国骄傲。只有一个国家能够珍重这样的头脑和灵魂,我们才能说,我们有信心让明天更好。
长空正滚滚过云,左边不远处是湖,风从湖上来,带着暗绿色的潮气,摇得树如痴如醉。更远处可见青山,两叠,浅蓝青蓝,好看得像个重影,当下此刻,避人默坐,以处忧患。
后记
参与新闻调查时,早期的柴静从一个一身浩然正气的狷狂少年,慢慢蜕变成了带着人间烟火气、正义而不盛气凌人、思想独立的人。她全身心投入地在做这份工作,脚踏黄土地做采访,哪儿都敢去,什么话题都尝试。很难想象一个生性怯弱的人,能把自己逼到这个份上。她跌跌撞撞,但是每一次摔倒都能让她有所体悟然后快速完成转变。她对事也执拗,但是对自己更加严格,她愿意自己的内心世界不断被刷新和重建。之后的柴静开始对选题有了更多的思考,她想去做这个社会想知道或者需要知道的的新闻。她做了关于同性恋、儿童心理、家庭暴力、山村教师等话题。她开始用身体肤发去感受新闻,而不只是看。因而对新闻也有了更多的思考:什么是新闻调查中的客观?如何客观地去采访和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如何深挖新闻的真相?
这本书充满着柴静对新闻的思考,对自我的思考,对人生的思考。她说“真实自有万钧之力”,然而我想说的是“思考自有万钧之力”。她喜欢也习惯于不断推翻、不断疑问、不断重建,“新闻”、“记者”、“客观”、“真实”、“人性”、“成功”、“幸福”这些词语在她的辞典里面被不断定义与订正。她的个人成长,源自于不停歇的思考。就像文中说的,“就像叶子从痛苦的蜷缩中要用力舒展一样,人也要从不假思索的蒙昧里挣脱,这才是活着。”柴静一直用她的行动践行着这句话,在这个时代中时刻保持理性和清醒。她无比坚韧,不畏惧疑惑,选择带着问题前进,不断探求解答。她最终离开了新闻调查,但她没有离开她热爱的这份事业。她仍在进步,仍在探寻新闻和人生的真相,追逐着她的成功和幸福。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