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上茫茫浓雾,迷茫了双桅船舵手的眼。诗人舒婷戛然停止了她的诗海之旅,告别诗坛,把一个孤独的背影留给我们。对此众说纷纭,她的离去到底给予我们怎样的思考?
世上有一种鸟叫荆棘鸟,它是用全部生命唱歌的。当没有更好的歌献给听者时,自己宁愿停止歌唱。以诗作为生命起点的舒婷选择了自己诗的生命终结。这,对一个诗人而言是自我放逐。但我认为这种放逐不是逃离不是消极不是悲凉,而是一种高贵。
自我放逐,是在自知无力完成自己肩负的使命之际,决绝地退出,悄然隐身到时代潮流的远端,将荣光的舞台让给后来的舞者。
舒婷最深沉优美的诗,无疑是《致橡树》:“如果我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如果我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古老而清新,纯洁而炙热。这不仅是爱情诗,而且是舒婷本人价值观念的宣言。今天当舒婷抛弃红尘中的世俗名利慨然离去之时,我们重读“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对她的行为内涵有了深切的理解。她是知其不可为而不为,是以自我放逐去实践自己高贵的人格理想,我为她掬一捧伤心泪。
我不知道舒婷这样做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屈原。在中国诗歌传统里,最早与“放逐”概念相关的,是屈原。司马迁《报任少卿书》:“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屈原的《涉江》描绘了放逐路线与他的艰难遭际。楚怀王、顷襄王不识人不明才,是这场放逐的成因。屈子报国无门,流放江南,命丧汨罗。他是被放逐。他再爱国,也绝不会自我放逐。自我放逐只可能发生在现代,只有对生命意义作过认真哲学思考、对社会有自觉担当精神的人,才会自己放逐自己。这不是被放逐,而是一次生命的主动选择。
对社会责任的敬畏,是这种选择的根由。一个对文学怀有赤子之心、视诗为生命的人,宁肯玉碎,也绝不能容忍自己用平庸的吟唱去亵渎诗的月桂花环。舒婷退出诗坛并不意味着她轻松地抛弃了诗。这其中一定有过很痛苦的内心挣扎,有过对自己创作历程严酷的总结、反思、批判,最后本着社会责任感和职业操守,决定金盆洗手,放弃自己已经无法做得完美的心之至爱。泰戈尔诗云:“琴弦为什么断了呢?我强弹了一个它不能胜任的音节,因此琴弦断了。”方家必是执著于琴音,而不是只要霸着一个位子在那里弹琴就满足的。
我想起了美国国父华盛顿。独立战争结束于1783年。所有人都知道,没有华盛顿,就没有美国。然而这时华盛顿根本不想黄袍加身,他选择了自我放逐。他毅然向议会交出了军权,沿着波托马克河回到了故乡的梦梵侬庄园。临行之际,他用自己的崇高威望解散了军队并号召每一个将士,空手回家去做一个优秀的美国公民,而不要向国会索取遣散费,因为这个国家真的没钱了。整支军队居然就这样无条件服从了他们尊崇的总司令的最后一道命令。华盛顿名垂青史的告别演说是——“现在,我已经完成了赋予我的使命。我将退出这个伟大的舞台,并且向尊严的国会告别。在它的命令之下,我奋战已久。我谨在此交出委任并辞去我所有的公职。”议长回答——“你在这块新的土地上捍卫了自由的理念,为受伤害和被压迫的人们树立了典范。你将带着同胞们的祝福退出这个伟大的舞台。但是,你的道德力量并没有随着你的军职一起消失,它将激励子孙后代。”又过了13年,华盛顿在连任两届总统之后,拒绝了第三次连任。1796年9月17日他向议会发表《告别书》,再次选择离去,返回自己的田园。华盛顿这一举动开创了美国民主宪制的先例:任何美国人都不允许成为终身总统,也不允许连任三届总统。他的两次高贵的自我放逐,为全人类和一切政治家树立了无与伦比的光辉榜样。
舒婷的自我放逐,在今天的商业社会,遗世独立,因其难能可贵而愈显其高贵。商业社会是价值规律、等价交换支配一切的时代。既然连文化、艺术、医疗、教育、爱情都会被利益的阴影所笼罩,那么沽名钓誉、浪得虚名、尸位素餐成为一部分人的生存常态也就不足为奇了。有多少人还保有自己的精神田园,有几人还有勇气自我放逐,在这里免职又在那里就职的不计其数。更有甚者,将悲情的“自我放逐”弄成闹剧,自我商业炒作。作家余秋雨已是第四次宣布退出文坛了,不知一模一样的话还会再说上几遍。
谁人识得诗人高贵的自我放逐,“如果我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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