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希望走出考场，心里既有些快乐，又有些忧愁。
这是他第二次高考。他感觉也许考的不错，也许他感觉的不准。
学校门口好多家长在翘首以盼，等着孩子们放学。他没有看到父亲。他知道父亲是在校门左边的路口转角等他。父亲怕他丢人。父亲穿的不好。
他不怕丢人。他想让父亲来门口等他。他又有点怕丢人。他最终还是没有让父亲来门口等他。左边转角成了他们两个的秘密接头地点。
他到了接头地点。父亲没来。没有那辆破旧的三轮，没有发黑的凳子和满车的旧报纸，没有捡来的空瓶子。也没有苍老的父亲。
三十里路，不舍得花钱坐车，就走回去。穷苦的孩子，不在乎这个。
可是他在乎的东西，没有了。
父亲从没有不来过，他整路都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他预感的没错。
他回到家，天已经黑了。远远就看到家里土房上的破洞透着光，他快步跑过去。平时这个时候，家里是不舍得点蜡烛的。点了蜡烛，一定是有事情发生。
原来父亲走了。那张黑白照片上慈祥的看着他的父亲，走了。那个每个星期天蹬着破三轮来接他的父亲，走了。
母亲瘫在床上十几年了，现在还是瘫在那里。生妹妹的时候落下了病，没钱治，就瘫了。妹妹到这个时候还在写作业，以前她都是放学之后趁着天没黑就把作业写完了的，今天却不一样。因为今天那些好多年不上门的姑姑姑父大伯大婶乱七八糟的亲戚来了，他们在家里唯一一张桌子上打牌。妹妹只有趴在小板凳上写，就写的慢了。
看到他回来了，母亲又抽抽答答的哭起来。妹妹瞪着大眼睛看了看他，又抓紧时间写作业，蜡烛不多了，她得写完。
姑父把刚才甩得太用力飞出去的牌，从手边他父亲的遗像上扒拉下来。他没有问父亲为什么不在了。穷人的命，说没就没，没有任何原因。就像那次放学奶奶没了一样，奶奶对他是最好的，他哭着问奶奶去哪了。还是这些亲戚面无表情的说：死了。他没有再问过。
他好害怕放学。他那一次放学，他最珍贵的奶奶，没了。他这一次放学，他最珍贵的父亲，没了。他不知道下一次放学，他最珍贵的东西，又有哪一样会失去。
还是大婶最直率，她开口道：希望啊，你爹死了，你娘也瘫了这么多年，你妹妹还小。唉，出牌出牌。你妹妹还小啊，你呢，书就不要念了。你是家里老大，快一二十岁的小伙子了，该挣钱娶媳妇了。
希望没有说话，他把书包放下，给母亲擦擦了眼泪。
大娘还是不依不饶：“希望啊，你爹呢，是在城里捡瓶子给人拿车碰死的。人家赔了钱了。好几万啊，我们这些年来也照顾你们不少，咱们把钱分分啊。
希望抓起桌子上的瓜子皮，砸了她一脸，恶狠狠地说：滚。
他们滚了，骂骂咧咧的滚了。希望不在乎。他在乎的人，已经埋在地下。
二
希望在坟上磕了三个头。他要走了。去哪里，他也不知道。
没有人问他考得怎么样。母亲不问，就是没人。
没什么可收拾的，他什么都没有。他要去城里打工了。父亲的命，只有三万块。但是要一家人活下去，三万块不够。何况还有母亲的病，他一直想治好她。
也许上大学梦想快实现了，但是他不得不放弃了。他觉得，贫穷，是这个世界对他最大的恶意。
他从小品学兼优，善良，勤劳，能吃苦。可是在这样的家庭里，这些东西，只能支持你活下去，不能让你走出困境。高考也不看你优秀与否，只看你得分如何。第一次他高考失利，没有人安慰。
他搭的是村里进城的车。他在这城市里生活了三年，从没有走出过那个校园。不是他不想，只是他没钱。尊严这种东西，实在太贵，他口袋里的钱，不足以他支撑自己的尊严。所以大家出去，他从来不去。
他重新回到了这里，就像第一次来一样。
苦，他是不怕吃的。但是这个城市在开始的几天里，连个吃苦的机会都不给他。
他来的时候只拿了两百块，现在所剩已经不多了。他躲在高架桥下，睡在铺着报纸的冰凉地面，啃着发馊的冷馒头。他听着头顶的车水马龙，看着远处的灯火通明，心中一片寒冷。
三十里，一座山。两个世界挨得太近，人们的眼光放的太远。在那个繁华都市，没有人知道还有一个破败山村。他此刻正在这个冰冷的都市，想起那个温暖的山村。
三
他明白了，自尊与钱不可兼得。他选择了钱。这道题不难。有钱的人不必选，没钱的人没得选。也许你心不甘情不愿，但生活总能逼你给出答案。
当时母亲瘫了，他觉得生活即将崩溃，但是没有，因为还有父亲。后来父亲死了，他觉得生活即将崩溃，但是没有，因为还有他自己。
他打破自尊心的回报是他有了一份工作。工地上和灰，脏，累，钱也少，但是他很高兴，他终于可以有钱养家了。
工地的生活是辛苦的，单调的。但那是白天，到了晚上，这里的人天南海北的瞎侃，喝酒，吹牛逼。骂老板们吃喝嫖赌，骂工头偷工减料。自己却还是一样的敷衍工作。
希望和他们不一样。虽然他只能打打零工，他还是做的很认真。
有个小个子男人和一个胖女人，希望以为他们是夫妻。后来才知道，两个人都有家庭，只是临时夫妻。这样的人还有很多。这里的人似乎无关喜怒哀乐。他们的生活只有劳动和休息。他们走过无数的地方，盖过无数的房子。但却没有一个地方留的住他们，没有一间房子属于他们。
希望一直不觉得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他读过书，也许以后还会读书，虽然这不太可能，但是希望觉得自己的未来不在这里。
希望这个名字，是爹帮他取的。他叫希望，妹妹叫希冀。爹说过，人生最重要的就是有希望。爹也读过书，半年。他识字不多，记性却很好。这两个词是他在饭馆捡瓶子，听到电视里说的。他记得很清楚。
希望很相信有希望这种东西存在。也许是因为没有，所以才希望。也正因为希望，所以才会有。
四
今天发工资。希望很开心，他只有一件好看的衣服，那就是他上学的时候穿的那一件，今天他穿上了。他要去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里转一转。
他要去给妹妹买一个新书包。娘给她缝的那个包已经从小背到现在，破了又补，补了又破。
他要给母亲买上好多蜡烛，那以后她就不用那么省了。
他走在街上，很多东西他见过，很多东西他没见过。他去给自己买了一支毛笔，一沓宣纸。他很喜欢写字。
最后，他去给爹买了一瓶好酒。爹生前就爱喝酒，却一直没能喝上好酒。都说爱喝酒的人性格暴戾，爹不是，他从来没有打骂过孩子。他永远都话不多，除了喝上几毛钱一斤的散酒之后。
他要把这瓶酒洒在爹的坟头上。他知道这是浪费钱，爹喝不到。他知道挣钱不容易，他不在乎。
五
通知书下来了。高考最终还是给出了他结果。他被录取了。
他想到的不只是那无数个挑灯夜读的晚上，还有这一个月的辛苦。他只知道人有贫穷或者富贵，却不知道贫穷的人也有很多种。他在那些人身上学到的，比他在学校十几年学到的还要多。
但是现在生活不允许他有太多的感慨。他本来以为，自己肯定不能继续上学，他在心里已经放弃了。但是现在，鲜红的通知书拿在手里，他知道自己心里没那么容易放下。
这天晚上，他躺着床上辗转反侧。民工们就住在未建成的大楼旁，那里有一排简陋的彩钢瓦房。
夏天的夜晚十分地燥热。到了半夜，大家都好不容易睡着了。只有希望一个人心里有事，难以入眠。
外面地动山摇，希望起身一看，楼塌了。即将建成的大楼，在那些黑心的老板和愚昧的民工的配合之下，成功的倒塌了。
希望竭斯底里地大叫，熟睡之中的人们惊慌的醒来，来不及逃走，都被埋在了自己的愚昧之下。无数家庭的希望和幸福，都被埋在了金钱的罪恶之下。
六
希冀放学回家了。
她好害怕放学。她那一次放学，她最珍贵的奶奶，没了。她上一次放学，她最珍贵的父亲，没了。她这一次放学，她最珍贵的哥哥，也没了。她不知道下一次放学，她最珍贵的东西，又有哪一样会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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