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公园的死神

第一次孤身前往纽约旅游的时候，我还是个穷学生。住在九十几街的青年旅馆，在曼哈顿徒步漫游。既然已经住得离上城区那么远了，中央公园就自然成了我最常去的地方。中央公园后半段那块的观景台也不少，但是印象最深的还是一个小小的观鸟台。

观鸟台呈一个低矮的哨塔形状，石质的表面在林木掩映之间，咋一看还以为是个国内常见的公用厕所。但是走近了，可以看到路的尽头有一道绕着哨塔上行的石砌楼梯。石梯前立着一个不显眼的小牌子，才知道这是一个观鸟台。目光沿着石梯向上看去，可以看到在环绕着这个小哨塔的临近树木间放着各种鸟类的喂食装置，周边鸟鸣阵阵，由于时近黄昏，光线不佳，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细小影子。按照牌子上的提示，这个时间点，观鸟台内部的服务中心已经关门了，但是依然可以在哨塔的外面从高处看看周边的景色。

事实上，记得路过这座观鸟台的时候，我刚参观完大都会博物馆，正在快步往寄居的青年旅馆赶去。由于那家青年旅馆在九十几街，已经很靠近曼哈顿的黑人区了，在晚上附近就会变成非常不安全的区域。何况观鸟台内部已经关门，第二天白天再来的话，可以进入观鸟台看看内部的东西。按照西方的这套标准，里面怎么着也该有一些鸟类的照片，再高端一点，说不定会是个小型的鸟类博物馆。

正打算离开，继续走向我的归途，突然，一阵琵琶琴音从观鸟台上方传来。正如白居易在诗中所说，“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这支突如其来的琵琶曲将我的脚步拉住了。这是我非常熟悉的琵琶曲《彝族舞曲》。

《彝族舞曲》是琵琶的八级考级曲目，是当年我准备学习的下一支琵琶曲。由于之前知道自己即将要学这支曲子，所以预习了很久，但是由于正好进入高中，课业比预想的繁忙，又需要住校，结果琵琶课和考级计划不了了之，我再也没能学会这支曲子。后来去远方上了大学，期间母亲告诉我我的琵琶老师过世了的消息，我也没能参加葬礼。在之后，渐渐的也再也没碰琵琶了。但正因为如此，《彝族舞曲》可以说是我心中一个很大的遗憾。陡然听到有人在弹奏这支曲子，而且技术很不错，又是在异国他乡，一种莫名的感觉牵引着我拾级而上。观鸟台的顶层平台上，暮光之中，一个光头山羊胡子的老人正坐在折叠椅上，抱着琵琶弹得摇头晃脑，显得十分闲适。在曼哈顿这个所有人都步履匆匆的地方，这处被阔叶林木围着的小小观鸟台，在琵琶声中自成一片天地。弹奏琵琶的老人陡然见到有人上了观鸟台，先是一愣，然后自顾自地继续弹奏着。我也没有打搅的意思，依靠在顶层冰冷的石栏边静静听着。

想当年小时候，被家里逼着学习琵琶的时候，心里其实总是有不甘的，琵琶老师总说我弹琵琶没有感情。而那个时候，没经历过什么的我也确实弹不出什么感情。而如今，在国外生活了几年，遭受过社会的毒打，再次静下心来听人弹奏琵琶曲，那意境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在《彝族舞曲》流畅、优美、欢乐、粗犷、热烈、倾朦胧的乐声中，我仿佛被带到了西南的密林之中，看到彝族人民和歌而乐的景象。

一曲毕，老人带着疑惑的目光看着我，我却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心绪瞬间就从异族风光赚到了小时候学琵琶的记忆，一时间感慨良多。最终也就是笑着对老人点点头，什么都没说，径自离开了观鸟台。身后老人继续开始弹起了琵琶曲，“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清亮的琴音伴我走了很远。

走在路上，我却又开始暗自责备自己。也许我应该去和老人说说话，比如夸老人弹得好……说不定顺便说说自己小时候学习琵琶曲的事情，也许就能和老人交流一下……然后也许老人会指点我一些，让我试试他的琵琶……

这么想着，第二天算好了时间，再次前往中央公园的观鸟台，附近空寂一片，只余鸟鸣声。在旅程的之后的几天，我又在不同时段前往那座小小的观鸟台，却再也没机会见到那位老人，甚至连观鸟台的工作人员也不知道这位会在观鸟台关闭后在这里弹琵琶的人的存在。

第二次前往纽约，大概是在两年之后了，和父母同行，父母付账单住在时代广场旁边的旅馆。我之前就和他们说到过这件个神奇的偶遇，反正中央公园本就是去纽约必去的地方，再次到这里，不免带着他俩去看了角落处的观鸟台，毫无意外的没有那位老人的踪迹。

在中央公园里晃悠了一圈，带着父母穿过第五大道，绕过华尔街，去上城区的唐人街觅食。记得当时选的是一家港式早茶店，就坐落在写着“唐人街”的牌坊后面不远，牌坊下的小广场上有小亭子和石桌椅，有不少老人在那边下棋聊天。等待上早茶的时候，我和父母再次聊起了这个话题。

突然，邻桌的一个人插入了这个话题：“你们说的是陈生吧……”

终于，我得以了解到那位有一面之缘的老人的生平。这位陈姓老人应该是生于国内的音乐世家，早年间随家里留洋后就再也没有回国，他年轻的时候也在格林威治村——美国反主流文化的大本营——演奏琵琶曲，受到不少华人的追捧。但是纽约毕竟还是摇滚和爵士的天下，不属于这两者的中国民乐也只能往下城移动，却又被嘻哈等等本土音乐阻隔，最后似乎只能在中央公园附近沿街卖艺。

邻桌的人一边说着，一边还用粤语和外面下象棋的老人聊了起来，并且确定了陈姓老人已经过世的事实。算算时间，正是我上次游览纽约的那段时候，这么想来，是不是有可能那是陈姓老人最后一次在中央公园弹奏琵琶？那首《彝族舞曲》是不是寄托了老人对故国的想念呢？闻及于此，我和父母一阵唏嘘。

都说曼哈顿是北美东岸的艺术中心，而作为曼哈顿岛中心的中央公园，在这里逝去的艺术家有太多太多，前有约翰·列侬、马克·罗斯科，现在又有克里斯托、陈姓老人等等。除此之外，又有多少不知名的艺术家前往曼哈顿寻求自己艺术的道路，最后被这潜伏在中央公园里的死神带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