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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把木梳,她一半,我一半【原创首发】

那把木梳,她一半,我一半【原创首发】

作者: 汉水楚云 | 来源:发表于2019-11-01 17:18 被阅读0次

    一九三五年秋的一个夜晚,给团部送信回来的我匆忙回到大别山腹地的白果树湾。刚到曾经站岗的白果树下,脚底一绊,站岗的张二宝浑身是血躺在那里,早已咽气了。村里除了零星的狗吠声外没有什么动静,三两盏微弱的灯光从窗棂透出来,想必连长他们还在开会咧。凡事出有因,张二宝怎么会白白地牺牲了呢?

    我扎紧腰带,向手心吐了一口唾沫,艰难地爬向白果树冠,好在白果树并不大,枝桠甚密,一梢冲天,好在树叶黄里透红,密不过风,真是藏身的好去处。村子后面三丈多高的峭壁,从茂密的松树林中接二连三溜出一队黑影,顺着垂下的几根粗大的打了结的麻绳,从峭壁上滑下来。紧接着鸡飞狗跳,火光冲天,我们的连长,还有指导员五花大绑,被两个大个子扔进那堆熊熊燃烧的大火里。其中有一个光头大个子发出阴森、碜人的狂笑。

    我坐在树桠上,对方在明处是一目了然。大火旁闪动着那一张张狰狞可怖的脸,青一色粗布衣,腰间白粗布手巾,青白相间,格外醒目。

    我童年的小伙伴虎子,他是跟我一天参军的儿童团员,如同被老鹰叼住的小鸡一般,扔到火堆旁。虎子被反绑双手,破布堵住嘴,刚一着地,他便顽强地站起来,前倾了身子,对敌人破口大骂。旁边的一个矮子,挪到高个子面前,颤抖着双腿,说道:“这还是个孩子呀!”“孩子,孩子就该饶他?饶他就是一个活口!他活着,我们就是死路一条。窝囊废,滚一边去。”说着,一脚将矮个子蹬了个仰面朝天,一挥手歇斯底里地咆哮,“给我把他扔到火里去!”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我清楚地看见他少了一只耳朵,右耳上挂着一只大耳环。

    虎子在火里蠕动了一阵,被新投掷的柴禾掩盖了,浓烟夹杂着刺鼻的焦臭味,散漫在夜色与空气之中……

    我就这样坐在白果树桠上,躲在树叶的缝隙里,数着被他们扔进火海的战友,欲哭无泪,欲喊无声,悲愤交加……我不知道在这个三面环山,前面只有一条小河,河边只有一条小路的村庄,怎么会发生这种惨绝人寰的悲剧。连长牺牲了,战友也没了,回乡如何面对虎子的家人?浩劫过后的村庄早已归于平静,树底下的路上人来人往,路边的小河中山泉水在静静流淌,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切都没有异样。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敢溜下树来,我怕像虎子一样成了待宰的羔羊。

    第三天傍晚,树下走来一个小矮人,他向周围看看,然后在白果树上连击了三掌,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不敢动弹。紧接着又是一个三击掌,树干受到轻微的震颤。我瞄准他的脑袋,他都没有离开的意思,仍然拍打了三下树干。由于饥饿,我握枪的手在不停地颤抖。见那个人向上望着,似乎并没有恶意,饥渴难耐的我思索了片刻,顺着树干溜到地面。

    这人年近五十岁,原来是一个穿着对襟长衫的妇人,她的个子并不矮,说她矮,是我在树上看她形成的错觉。暮色中虽然看不清她的外貌,但是她的话却说得很温和:“孩子,跟我走。”她小声地说着,用长衫罩住我,牵着我的手,移动的三寸金莲向村里走去,迈进了西山脚下她的家。

    妇人住在孤零零的小院里,一间屋子离床不到两米垒着一口锅台,锅里的面菜糊尚还冒着热气。妇人点亮籽油灯,灯光下面,她给我第一印象是一头漆黑的齐耳短发,一双豆荚眼澄澈发光,两颗小虎牙稍有外露,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前额上有一线刀痕,已经结痂。找到一套调灰粗布衣换下我的军装,侍候我吃饱喝足了,还是没说一句话,但我还是从她的脸上读出了慈爱和善良。她让我留下了盒子炮,连同军装一起埋在锅台底下。然后用锅烟墨涂花了我的脸,把我送到村口,从头上拔下一把木梳,一掰两截,递我一半。我接过木梳,情不自禁地跪下去,叩谢妇人的救命之恩。妇人搀起我,抹掉我眼角的泪花,声音低沉而有力地对我说:“孩子,逃命去吧。只要你活着,就有机会。”

    突然,前面出现了灯笼火把,老妇人叫我下到河沟里,顺水走。自己向来路上返回。“老东西,深更半夜在外捣什么鬼?来人,给我拉回去,狠狠地打!”听见像破锣一样的呐喊声,我仿佛看见枪托如雨点一般砸在妇人的身上。我含着热泪默默地告别我再生的慈母,告别我遇难的战友,告别我熟悉的村庄,一路上讨米要饭,历尽千辛万苦,总算找到了我的团长我的团。

    一九四七年二月,身为土改工作队队长的我,奉命又一次来到曾经驻扎过的白果树湾。三面环山的小村庄、村前的小河、小路还是旧时模样,路旁的那棵白果树光秃秃的,尚未吐出新芽。我强压住万千思绪,和村长一起漫步在乡间小路上,若无其事地侃大山。只有这一次,我才是近距离地观察这个人——他蓄着的长发抵住衣领,没有左耳,右耳没有耳环,三角眼内凶光若隐若现,高颧骨更显两腮凹陷,牛高马大好像那亡命之徒。看见村西那一间茅舍还在,已经是破旧不堪,我问村长,村长说:“那是一个地主婆,老是同人民作对。哼!阶级敌人泥鳅掀不起大浪。”原来,他们用砖石堵了她的院门,把她囚禁起来了。

    十天后,我托辞说回团部一趟,村长没有强留,满口答应。入夜,月黑风高,我和小王耳语了几句,翻墙进院,窜上茅棚,从烟囱屋爬进去,轻轻地落在地上。借着微弱的灯光,我认真打量茅舍的主人——满头银丝粗布衣,脸上虽然布满了皱纹,但是精神尚好。眼睛模糊,可耳朵极灵。对于不速之客的光临,她并没有感到一丝惊恐,平静地望着我,问:“你是哪一个?做么事的呀?”我连忙扶她坐好,掏出带来的半把木梳,讲述着十二年前的往事。老人听罢摇摇头,谨慎地回答说:“你记错了吧,我从来就冇救过人。”“老人家,你若不信,再看看我吧。”也许是过于激动了,老人颤颤巍巍地拿起籽油灯照了照,抑压多年的泪水涌了出来。“……你走了以后,那个杀人放火的头儿当上了村长。他们不让我出屋,把院门都封闭了,因为我是这里唯一的一个恶霸地主。”老人又指着锅台说,“把你的东西带回去吧。”我于是掏开锅台下面的砖,取出盒子炮来,它依旧躺在老人的对襟长袍里,尽管长袍已经腐烂了一些。老人也在枕头底下摸出那半把木梳,让其合二为一。

    我必须连夜赶回团部,请示首长,搬来救兵,救老人家于水火,将披着革命者的外衣,干着反革命勾当的村长绳之以法。让他们得到他应有的下场。

    我本以为胜券在握,谁知那位道貌岸然的村长诡计多端,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虽然没有被他全程跟踪,但是我们的神出鬼没,也让他们坐卧不宁。他们耍两面派,阳奉阴违,甚至让“地主婆”出来放风,并让她参加群众大会,不再逼她陪斗游行。村长背地里扇风点火,妖言惑众。为了不至于打草惊蛇,我们不得不从长计议。

    田地均分了,成份也定了,村长一伙的反革命证据也基本上拿到手了。为庆祝胜利,村长邀请我们聚餐,“地主婆”也被安排去张罗饭菜。酒菜端上桌后,缺耳村长便即席发言,我从妇人的眼神里读懂了——这是一曲鸿门宴。当最后一碗“正肉”端上桌子的时候,村长一摔酒碗,一声断喝,所有人都停下了筷子——“喂,我提议大家不要忙于喝酒吃肉,你看这位红军女同志忙着做菜给我们吃,已经够辛苦的了。我们应该先让她喝口汤,以汤代酒,算作奖赏,你们说好不好?”在坐的齐声附和,我的恩人、我的再生慈母反而面不改色,接过汤来一饮而尽。紧接着,等不及了的一群乌合之众狂吃海喝,风扫残云。不一会儿口吐白沫,人仰马翻。老人家早已吃过解药,了然无事,上前推着我的后背,叮嘱我迅速逃离暂作饭堂的议会厅,刚出大门,只听“砰”的一声枪响,老人家踉跄倒地。原来这个酒鬼村长早有设防,那一碗“正肉”没有动筷子,喝下的酒也变成水流到脚板下面去了。就在他准备开第二枪的时候,轰的一声,天旋地转,他自己安装的ZY爆炸了。后来我才知道引爆的人是曾经舍不得烧死虎子的那个人!

    老人家——那位潜伏的红军女战士,村长称为“地主婆”的人没有死,福大命大,整整活了一百零八岁。白果树还在,以她特有的精神风貌见证着那段风雨飘摇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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