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阴天的三月，没有阳春的气息，只有湿湿冷冷的寒气。
前日在苏州不太愉快的行程让人心生倦怠。一个北方人扛得住零下二十多度的寒潮，却在料峭春寒的江南瑟瑟发抖，上下牙齿忙着打架，十指冰凉撩动掩面的发丝都是过电一般。疲惫与寒冷，只得思量是否还能完成接下来的行程。我生性是要强的，很少有因为疲劳终止神往已久的旅行，这回是真的想放下所有的包袱了，哪怕是在旅社的床上或是天台上发呆一整天。
我好像还能记起，四五年前曾与朋友约着去乌镇，大概三年前还计划着去乌镇，到如今仍然没有去过，至于耽搁下来的诸多缘由早已忘个干净了。事实上，以这样的语气去写文字还真的是让人为难。明明缺着文学的底子、赶着毕业的文章，偏偏不觉就慢了下来，大概也许是情怀吧。两年前夏天，与友人一同去了西塘，也是个阴天。若不是盛情难却，可能只有梦里水乡了。天公爱刁难世人，也爱作美，淅沥一场小雨，烟雨江南款款而至。雨水浸湿了青石板路，行人或停步凝神、或时时张望；水面涟漪点点，船家悠悠摆动船桨，姑娘旋即掬水轻笑：小桥流水与人家，随着一盏花灯漂流，往心底里去、往回忆里去。我那时许的愿，未能圆满大概因为没有去临水还愿吧。
众人都说，江南的小镇，大都一般模样，看多了便失了兴致。即便是在去往车站的路上，看着灰蒙蒙的天零星飘雨，我还是在心里默念着不去了罢。看同行的姑娘一脸的惬意，想起入睡前的一番长谈。庸人向来是多烦扰的，何况我的性子又是极其古怪的。许久没有推心置腹过了，失意与惆怅终得以宣泄。那日匆匆地从车上下来追赶落日，越过行人和车流，踱步上桥头的时候，夕阳刚好落在中间，水面倒映着红日，天边晕染成橘色，和着青色的流水，自天成的画是绝美的。转身望去有炊烟缓缓升起，这里寻常人家的生活真是让人羡慕。我看着落日慢慢地下行、消失，竟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宁。余生几多风雨，再说起从前，却总是缺不得那时的黄昏。
后来临时去了上海，完成这篇稍稍带有情怀的文字的想法不得不又一次搁置了。总是这样，每每文思泉涌之时必有各种纷扰，倒也是怨不得谁，只能责难自己没有坚持罢了。人也是如此吧，倘若你的能力是不够的，万不要责问运气。十里洋场，人来人往，外滩的夜晚，格外繁华。只身慢走在南京西路的街口，念的仍旧是肆时江南。
下了船之后，便是幽深的巷子。还不是最好的时节，草色未深，加上尚在施工，如对镜梳妆的少女，胭脂还未轻拈。出门在外才深觉国人之多，这时的周庄还是清冷的，男人女人照样挤满了每一处石桥，熙熙攘攘。我所到过的周庄，是极小的，个把个钟头就走到了出口，着实有点不值票价；我所到过的周庄，是极大的，窄巷幽深时时迷路，总觉得像是来过，可是抬头的门牌又是新的，这与西塘倒是不像的。天还是阴的，没有太阳。偶然经过一个巷子，没有人，素墙黛瓦，木门紧闭，路面斑驳。我走上前轻轻晃动把手，是曾未有过的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屋内的老妪。姑娘拍下的照片里，是遥远年代的江南女子倚门独立，是等还是寻，不知，只得一句人间别久不成悲。大梦惊醒，身在江南忆海北。
我也不是没有想过，把过去浅薄的二十余年拆分杂糅成故事，以文字与岁月神交。失眠时亦常有，宁愿在无边寂寥的黑夜发呆也不情愿去想从前。如今再让我说起从前，是万般不悦的。从前的日色很慢，从前的少年也很好看，从前的周庄却不见了。
往周庄去的路上，时有羞赧，因知之甚少。待走进去，风雨未如晦，杨柳未如依，述千言不如保持沉默。逆流拾级而上，沿河是如今琳琅的杂货店，万三猪蹄最多，不过我是不爱吃的。一家看起来年岁很长的糕点铺，老人灶台上张罗，女人铺前忙营生。青团、糖藕和花糕，热气腾腾，湿冷的水乡也开始温暖起来。听导游说起，苏州的女人撑得起一个家。机杼声声，蚕丝成绸缎，梭娘挽发髻；针脚细密，锦绣现山河，老妪扶花镜。我久立在门外，看着她把烟柳画桥一针针绣起来，竟入了迷。以前在黔南，也有个老太太慢慢织着土布；以前在海北，也有个小脚女人缝补着祖父的衣衫。小曲儿响起，是摇橹的船娘顺流而来，藏青色的花布衣，唱着我听不懂的歌谣，吴侬软语，声声悦耳。待小船儿远去，涟漪消逝，我在想，以后怕是做不得这些事情了，能有一人比肩调侃往日不识周庄双桥，便已是万幸。
周庄里大户人家的宅子，幽幽暗暗的。倒也是有亭台楼榭、花鸟鱼虫，总觉得缺了几分生气，这与西塘也是不像的。沿岸的柳树垂下绿枝，映在水面，还有一排大红色的灯笼，分外好看。小桥流水和人家，应是这般。南风也知我意，雨雪霏霏还梦江南。
行走至此，天青水明等一场夜雨，是极美的周庄。
——2016年4月于合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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