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我的孩子

我的的孩子们！我憧憬于你们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想委曲地说出来，使你们晓得。可惜到你们懂得我的话的时候，你们将不复是使我憧憬的人了。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

瞻瞻！你尤其可佩服。你是身心全部公开的真人。你什么事情都像拼命地用全副精力去对付。小小的失意，像花生米翻落地下，自己嚼了舌头了，小猫不肯吃糕了，你都要哭得声泪俱下。你们的创作力，比大人真是强盛得多哩：瞻瞻！你的身体不及椅子的一半，却常常要搬动它，与它一同翻倒在地上；你又要把一杯茶横转来藏在抽斗里，要皮球停在墙上，要拉住火车的尾巴，要月亮出来，要天停止下雨。在这等小小的事件中，明明表示着你们的弱小的体力与智力不足以应付强盛的创作欲、表现欲的驱使，因而遭逢失败。然而你们是不受大自然的支配，不受人类社会的束缚的创造者，所以你的失败，例如火车尾巴拉不住，月亮呼不出来的时候，你们决不承认是事实的不可能，总以为是爸爸妈妈不肯帮你们办到，所以愤愤地哭了，你们的世界何等广大！你们一定想：终天闷闷地坐在小沙发上看书的妈妈，是何等无气性的奇怪的动物！你们所视为奇怪动物的我，有时确实难为了你们，摧残了你们，回想起来，真是不安心得很！

芊芊！有一晚你拿软软的新鞋子，和自己脚上脱下来的鞋子，给凳子的脚穿了，袜立在地上，得意地叫“芊芊两只脚，凳子四只脚”的时候，我虽觉得有趣，还是擒你到藤榻上，动手毁坏你的创作。当你蹲在榻上注视你母亲动手毁坏的时候，你的小心里一定感到“母亲这种人，何等杀风景而野蛮”罢！最不安心的，是有时我带你去看医生，你一路哭哭啼啼，我却不以为然，还要教爸爸擒住了你的手脚，捏住了你的鼻子，把很苦的水灌到你的嘴里去。这在你一定认为是太无人道的野蛮举动罢！

孩子们！你们果真抱怨我，我倒欢喜；到你们的抱怨变为感谢的时候，我的悲哀来了！

我在世间，永远没有逢到像你们这样肺腑相示的人。世间的人群结合，永没有像你们这样彻底的真实而纯洁。但是，你们的黄金时代有限，现实终于要暴露的。这是我经验过来的情形，也是大人们谁都经验过的情形。我眼看见儿时的伴侣中的英雄、好汉，一个个退缩，顺从，妥协，屈服起来，到像绵羊的地步。我自己也是如此。你们不久也要走这条路呢！我的孩子们！憧憬于你们的生活的我，痴心要为你们永远挽留这黄金时代在这家里。然而这真不过像“蜘蛛网落花”，略微保留一点春的痕迹而已。且到你们懂得我这片心情的时候，你们早已不是这样的人，我的画在世间已无可印证了！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

孩子，我希望你自始至终都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你可以是农民，可以是工程师，可以是演员，可以是流浪汉，但你必须是个理想主义者。童年，我们讲英雄故事给你听，并不是一定要你成为英雄，而是希望你具有纯正的品格。少年，我们让你接触诗歌、绘画、音乐，是为了让你的心灵填满高尚的情趣。这些高尚的情趣会支撑你的一生，使你在最严酷的冬天也不会忘记玫瑰的芳香。理想会使人出众。孩子，不要为自己的外形担忧。理想纯洁你的气质，而最美貌的女人也会因为庸俗而令人生厌。 通向理想的途径往往不尽如人意，而你亦会为此受尽磨难。 但是，我的孩子，你尽管去争取，理想主义者的结局悲壮而绝不可怜。在貌似坎坷的人生里，你会结识许多智者和君子，你会见到许多旁人无法遇到的风景和奇迹。选择平庸虽然稳妥，但绝无色彩。 不要为蝇头小利放弃自己的理想，不要为某种潮流而改换自己的信念。物质世界的外表太过繁复，你要懂得如何去拒绝虚荣的诱惑。理想不是实惠的东西，它往往不能带给你尘世的享受。 因此你必须习惯无人欣赏，学会精神享受，学会与他人不同。要爱自己和爱他人，要懂自己和懂他人。 你的心要和溪水般柔软，你的眼波要像春天般明媚。你要会流泪，会孤身一人在黑暗中听伤感的音乐。你要懂得欣赏悲剧，悲剧能丰富你的心灵。希望你不要媚俗。你是个独立的人，无人能抹杀你的独立性，除非你向世俗妥协。要学会欣赏真，要在重重面具下看到真。世上圆滑标准的人很多，但出类拔萃的人极少。在形式上我们无法与既定的世俗争斗，而在内心我们都是自己的国王。你会一年年地长大，会渐渐遇到比你强、比你优秀的人，会发现自己身上有许多你所厌恶的缺点。这会使你沮丧和自卑。但你一定要正视它，不要躲避，要一点点地加以改正。战胜自己比征服他人还要艰巨和有意义。不管世界潮流如何变化，但人的优秀品质却是永恒的：善良，正直、勇敢、独立。我希望你是一个优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