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晴!
爆晴!
火辣的日头照射着华山之巅,照射在华山之巅的擂台上,也照射在屏息观战的众人脸上。
他们屏着呼吸,眯着眼睛,或坐着握紧双拳,或站着紧握刀剑,每个人的脸都发红,晒得发红,紧张得发红,激动得发红。
只有他,是发白的,连嘴唇都忍不住发白,与他鲜红的衣服对比鲜明。
他站着,却不在曝日下。
他在观台之上,母亲之旁。
她说过让他叫她娘亲,让他做盟主的儿子。
他现在是武林盟主之子上官天,这个名字,这个身份,已经跟随他整整一年,可他还是感到不适。
他的目光紧盯着擂台,思绪却飘得很远。
2.
“天儿,以后小肖就给你做伴儿了!他比你小,你不准欺负他,听到没有?”
“是,爹!”不到十岁的上官天挺起小胸脯保证,说完朝他使了个眼色,拉着他出了门。
“小肖,你叫肖什么?”
那是个雪天,十五年前的大雪,他们蹲坐在一个火盆旁,上官天笑着问他。
“不知道,他们叫养我的老乞丐叫肖老丐,所以都叫我肖小丐。上官叔叔又叫我小肖”
“你的爹娘呢?”
“我没有爹娘。”
“那,”小上官天眼珠子转了转,俯身到他耳边问,“你是男娃女娃?”
小肖一把推开他站起来,气哼哼道:“我当然是男的,你才是女的呢!”
“骗人!”上官天也站了起来,“你这么俊,还涂胭脂,怎么可能是男的!”
“你才涂胭脂了!”
“不然你证明给我看!”
“你想怎么证明?”
上官天的眼珠子又骨碌碌转,上下大量着他,“把你的裤子扒下来!”
小肖立在对面又羞又恼,满脸潮红,恶狠狠瞪着她,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命令你,把你的裤子扒下来,大爷要亲自验证!”上官天双手叉腰,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
“你扒不扒?不敢扒就是女的!”上官天嬉笑着话还没说完,小肖已经叫喊着将他扑倒,一拳打在脸上,他也不是吃素的,翻身就将小肖压在身下连揍两拳,嘴里还叫喊着“我让你不扒,我让你不扒!”一边喊一边伸手还想扒小肖的裤子,小肖挣命反抗,不慎一脚踢翻了旁边的火盆,明亮滚烫的火炭滚撒在木板地上,两个孩子却还只顾着撕扯,直到小肖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大叫。
3.
他忍不住动了动脚,左脚小腿上的烫伤在记忆里忽然疼痛。
那一年他才七八岁,矮小瘦弱,根本打不过大自己两岁又壮实的上官天。
也是那一年,养大自己的肖老丐因为偷了一只烧鸡,被人活活打死在了寒冬的雪地里,是上官龙翎赶走施暴之人,埋了肖老丐,也收留了他,让他不再是一个漂泊无依的乞丐,有了一个看起来气派的遮风避雨之所。
“天儿。”桌几前的妇人忽然开口,目光仍不离擂台。
“天儿!”看一旁立着的他没有反应,妇人略提高了些声音又喊了一句。
“是,天儿在!”他从沉思中恍然回神,忙俯下身听候妇人吩咐。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妇人看了看他,又将目光投向擂台,道:“那楚天奇已连退峨眉、崆峒和昆仑三派,他的太极剑法,你可曾看出破绽?”
“不曾。”
妇人闭紧了嘴,神色略沉,片刻才又缓缓道:“我的天儿是不会这样说话的。”
他顿了顿,也才缓缓道:“是!娘,天儿还未看出破绽。”
“不要分神,你要好好观察,这样等到你上的时候,才有可能赢。”
“是,娘,天儿知道了。”
他又站直了身体看着擂台,见一道青色剑光犹如闪电般在一位白衣老者四周连连划过,却都去势如虹而如触黄沙,很快便被化解,青光攻势更猛,刺挑劈抹,轻灵变转,白衣老者见招拆招,只守不攻,却应对自如,蓦地,只见老者右肩漏出一个极大的空门,青色剑光趁势猛刺,老者嘴角轻扬,抡起一掌就要打在执剑人身上,却料青剑一收,人影翻动,双脚就朝老者左腹空门踢出,老者击出的掌一反,恰好抓住一只脚,趁势用力一掷,将那人扔将在地,那人旋身将起,一笔冷剑已抵住了他的咽喉。
“你输了!”老者淡淡道,烈日下的他,脸上竟连一滴汗都没有。青衣人将衣袖一甩,恨恨跳下擂台。
老者收了剑环视台下,道:“青城已败,还有哪家想来比试的?”
台下众人面面相觑,皆不言语,上台与楚天奇打的,都是已将他们打下来的人,现下又还有谁想自找没趣?
“既然诸位没有再想应战者,”他接着说,又转身朝向观战台,“那老朽不才,想请教一下上官家的无敌神剑,不知老夫人可否应允?”
上官天一步跨了出来,未及说话,老妇人也站了起来,笑着道:“楚掌门是当世豪杰,武当的太极剑法在你手中使得出神入化,能与楚掌门切磋武艺,是我上官家的荣幸。先夫亡故,我一个妇道人家,又年老多病,对兵刃之事早已有心无力,遣小儿应邀,楚掌门莫要见怪!”
“有什么见怪?输了就把武林盟主之位让出来便是!”
“对!今天打擂就是要重选盟主,这么重要的位置,自然要能者居之……”
弱肉强食,墙倒人推,何况本就是争强斗狠之地的江湖武林?他冷冷地看着起哄的众人,看他们烈日下好似发着光的可笑模样,眼里泛起一层寒冷的漠然。
楚天奇抬起手止住众人的叫喊,握剑抱拳喊了声“不怪,上官少侠请!”
老妇人点了点头,他也回应地点了点头,刚跨出一步,老妇人忽然又叫住他:“天儿,上官家的荣誉,就靠你了!”
他不说话,也不回头。
他只是向前走,走出观台,走下台阶,走上擂台,他走得坚定执着。
他不能不坚定,就像痛哭的妇人哀求他代替她的儿子时,他不能不答应一样。
上官龙翎救了他的命,上官夫人待他甚厚,他们一家于他恩同再造,仅此一点,便可要他为之做所有事情。
他的耳边又响起了“娘”悲戚的声音——“肖儿,龙翎死了,天儿也没了,可我不能让上官家败落在我的手里啊!”
——“肖儿,你与天儿年龄相仿,夫人求你,来做我的天儿,让“小肖”死去……”
——“肖儿,你自小就比天儿天赋高,悟性好,只要你愿意,是可以保护上官家的!”
——“天儿,你父遭人暗算惨死,武林中人对盟主之位跃跃欲夺者多过对我们的同情,娘老了,从今往后,上官家的荣誉,就靠你了!”
是,那是一年多以前,上官龙翎遭人暗算,不久上官天又染疾病逝,上官夫人几乎是一夜之间失去丈夫和儿子,这个将荣誉看得比性命还重的家族,如繁花遭雨,一夜凋残。夫人将上官天病逝的消息封锁,暗中将的遗体送往天山埋葬,而后哀痛求他。
他不怨,放弃容貌又如何?俊美于他并无太大意义。放弃名字又如何?他生来就没有名姓。放弃自己的喜怒哀乐又如何?一个要饭的“杂种”,本来就不配有喜怒哀乐。
他日夜苦练,只为让自己变得强大,保卫上官家,报答上官龙翎。
他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一个无父无母的乞丐,一个常被人骂作“杂种”的东西,有一天也有了母亲,有了姓氏,有了要保卫的家,这是一种责任,也是一种幸福,是他之前从未奢望过的幸福。哪怕她毕竟不是自己的娘亲,哪怕她在他身上复制的,只是她本来的儿子!
他确实是幸运的,他不是上官天,却吃了很多本该上官天吃的苦,最终将无敌神剑融会贯通,变成了一个强大的人——他在成为别人的路上,遇见了强大的自己。
“天儿!”楚天奇轻声唤了一声,看着眼前的上官天,他忍不住心疼,这个他看着长大的故人之子,这个曾经调皮捣蛋的孩子,好像一夜间就变得坚硬而冰冷。
上官天抬眼看着他,很快又垂下去,他的眼睛里没有光,有的只是一层厚厚的冷漠,楚天奇禁不住背脊一阵发凉,怔了怔,退出两步,决战就要开始了,他执剑抱拳,朗声道:“请!”
“请”字出口,剑气已至,上官天大惊急退,太极剑紧追不舍,剑随人至,剑式环绕,绵绵不绝,上官天招架甚难,剑不能启,一开始便见了败势,观台上的上官夫人目不转睛,目含焦虑,虽克制自己坐着保持镇定,但双拳却不由得紧握,手心浸出密汗。
台下众人见此状况却是大喜过望,止不住连连叫好。
“不要慌,想想你该如何使出你的无敌神剑!”这是楚天奇的声音!上官天一愣,很快就稳住了心神,他虽练得勤奋,但真正的决战却并没有过,自然一开始就被打乱了节奏。楚天奇说得对,慌乱是对战大忌。他一边尽力抵挡,一边寻找摆脱纠缠的机会,忽见楚天奇剑势略撤,便将剑鞘掷向其剑口,趁势掠起间神剑出鞘。
他已将所有的力量用在了这一抽之间,神剑出鞘,凌冽的剑气喷薄而出,炎热的空气仿佛瞬间被冰冻,剑的光华灿烂夺目,连当空的骄阳都自觉逊色。所有人都惊得张大了嘴。
楚天奇面现喜色,动作却不怠慢,再次人剑合一,欺身直上,上官天长剑横抹,躬身屈腿之间连击两剑,忽听“啊”的一声惨叫,楚天奇便跪倒在地,一柄冷剑也顶住了他的咽喉。
“天儿!”上官夫人已站了起来。
4.
子时。
夜,凉如水;风,轻如尘。
风送月色,将月光铺洒在床上。
床是凉爽坚硬的木板床。
他躺在床上,还在回想着日间的那一幕,楚天奇忍痛起身,向他抱手:“无敌神剑果然名不虚传,老朽不才,输得心服口服!你,上官天,还是盟主!”
他该笑,因为他赢了,赢得了尊重,保住上官家世代的荣誉,但是他笑不出来。
他没有笑,无论是当时,还是此刻,因为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能赢,他也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已比此前更重。他无眠。
子夜的上官夫人也无眠。
她坐在上官龙翎的牌位前出神,时不时喃喃低语,手中握着不久前刚接到的飞鸽传书,天山来的飞鸽传书,她儿子来的飞鸽传书!
“夫君,上官家有后了,天儿终于为咱上官家留了后了,将来我下去见你,你不会怪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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