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弃儿与异种
自我记事之日起,世间的天空便是黄色。
十二岁那年,母亲带我到陆上。
我见识到了与我相同的,名为[人]的物种。从他们的交谈中,我了解到自己迷离身世破碎的一角。 海的男孩,或是说鱼儿之子,上帝的子民。 其实,无论再怎么说,我也确实是个人而已啊。 母亲将我送到沙滩上的那天,我看出她有十分沉重 的心绪。 她对我说:“孩子,你是他们的一员,我必须将你送回去,只因你的血统不 应埋没在这深海 之下,与低等的鱼儿共生;但我必须告诉你,他们早已不再如千年 以前高贵,他们的智慧已被欲望和妒火吞噬。他们失去了支配世界的权利,海洋 之母不再眷顾他们,总有一日,负罪 之人将全部死去,只因他们自己犯下的罪孽; 但你不会,你随时都可以回来。我的孩子啊, 只要你累了,对他们失去希望了, 随时都可以回到大海的怀抱,我们就在那海洋深处的神殿 等待你的归来。” 我来到 大陆,看见城市。没有一个人认得我,没有人会说我的语言,但我可以听懂他们的 话。 我只用一轮潮汐的时间便学懂了他们的语言,很快融入其中。 人类所创造的 文化真是美妙绝伦!初次见识这伟大文明的冰山一角,我无时无刻不在震惊中 坐立 难安,进而感慨起自己的渺小来。大街小巷里我听到他们所创作的音乐,那乐章是 如此 美妙,比一百个海螺姑娘同时吹奏她们的海螺还要使我心乱神迷,如痴如醉; 我到美术馆, 看到那些用被子植物和树木的枝叶和种子制成的颜料,被人们拼搭成一张张方块的绘画,我 简直难以相信如此博大的海洋,竟可以缩到这么小,然 而看着它,我却觉得仿佛我在世界上 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大海。 它们是人类的创造!人类也许渺小,比蓝鲸年轻, 比任何一颗钻石都要脆弱,也扛 不住海底火山喷出的滚烫洪流;但是有一点可以确信:她远 远比那些足以毁灭她,践 踏她,肆意诅咒她的东西要高贵的多——只因它在世间的万年历程, 相较其他一切生灵和死物,最先想到“何为我来此一遭的意义”。就此,我忽然感觉 先前在海 洋中随波逐流安度华年的十二载简直像是荒废时光,惊鸿一瞥,我便深 深地爱上了这个曾生 下我,又把我抛弃,现在又重新接纳我的高贵种族——人 类。那个夜晚,我独自一人坐在海 滩,遥望这大洋彼岸星光闪耀的夜空。我决 定,把我的余生都奉献给这伟大的文明。 我学着海运商人们的口吻,给自己取了 一个奇怪的名字——“闵诺拉”,从此在海边的一座小 城中定居了下来。那时,我满 心想着如何锻炼我的智慧和才华,而把母亲的话全然抛在脑后。
二、旅人
在那座城市住了三年之后,我几乎学会了所有当地人必须学习的知识——农耕,造 船,搭屋, 甚至观星和看云朵辨别是否有大风天气。然后,我决定离开,到更大的城市去。听接纳我的好心的福利事务所的工人说,如果我想学到更多的知识, 就得向东一直走,走到有更多人居住的地方,找一所“大学”。那里有着无穷无尽的 智慧,还有很多懂得世界奥秘的学者和白发 苍苍的老教授——在人类文明,年长 者通常拥有更多的知识。在人类文明近万年的演变史中, 大学扮演着智慧集散地 一般的重要角色。我感到有一股新的力量在召唤我,于是我匆匆告别 了这座可爱 的小镇,东行而去。 一路上,我看到了许多以前从未见过的东西。钢铁巨轮有两 条鲸鱼宽,三条鲸鱼长,背上满 满的载着山岭似的货物,居然还能在水面上漂浮着,喷着浓浓的黑烟,以极迅猛的速度驶向 天边的晚霞。我又震惊又胆颤,可是 当我看见那些坐落在海边悬崖上,把一根根大树般粗壮 的管道伸入海面以下,贪 婪地抽取着水源的丑陋工厂时,这份震惊逐渐变成了疑惑与好奇。 人类要那么多 海水去做什么呢?他们的器官太娇嫩,海水的粗砺和豪放会破坏那些柔软的肠 胃, 让他们死去的。可是,这只是关于人类社会使我不解的诸多神奇现象的一个切面。 我来到城市,终于看到了最真实的人类。与沿海地区的农民和商贩不同,大城市里 的人都有 点怕生,而且难以接受新的事物。他们的脖子,手腕乃至脚踝上都仿佛 系着一根绳索,畏首 畏尾,循规蹈矩,毫无生机可言。我走在街头,两侧,没有 我想象中的高楼大厦,有的只是 一片一片的废墟,以及废墟上刚刚拔起不久的木 质阁楼,无休止疯长的野草。老鼠和蜜獾在 暗巷与井盖之间往来穿梭而不必畏惧 行人和车辆,因为大街上没有一辆车。城市中心——或 者说原本是市中心的一片 寂寥无人的广场中央,一根旗杆矗立在满覆藤蔓与地衣的废弃钟楼 的顶上。旗杆 顶端,一面旗帜正随风飘扬,因为经历了太久的年代,它的颜色我已不能确切 分 清。 我站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暗自思量:难道我在小镇的博物馆,以及图书馆中 的所见所闻, 儿时所知关于人类文明的一切,都只是以讹传讹?抑或其实是我没能
更加深刻地了解这个种 族?难道城市只是用她荒芜死寂的外表欺骗了我,让我以为 她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伟大吗? 带着这些疑惑,我放弃了这座令我大失所望的城市,踽踽独行,赶赴更遥远的东方。
三、神
后来,我听说,不只我们,人类也有他们自己的神明。 在靠近大峡谷的一片山地 陡坡上,我看到一大群人正席地而坐。他们身着红衣,手持形状怪 异的棍棒,头 戴高高的如某种虫子又器般的礼帽,表情严肃,一动也不动,只是沉默地坐在 草 地的上面。座次排列成异常规则的正六边形,所有身着同样服饰的后来者,进入了 这一阵 列,依旧按照这六边形的嵌套结构向外一点一点地搭建。整个人群看起 来,就像天然形成的 蜂巢。 我亲眼目睹这一奇观,是在我离开那座死城的第三 年。可是那幅情景,至今仍然占据我脑海
中一块重要的位置,沉重,没有实在意义,却又挥之不去,仿佛那宗教仪式的形状 暗含了什 么生而有之的,世界的终极规律。所有参与宗教仪式的人,他们的眼 神,和我在死城中看到 的行人的眼神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这些人大概距离他 们的神明更近些,因此眼神中又多 了点儿超然,自傲的虔诚。 被他们参拜的存 在,就是人类的神明吗?答案,我想大概是肯定的。当时的我尚且年轻,没 有迅速 地认知到事态究竟已发展到一个如何严重的地步。我擅自闯入了一片神圣的宗教区 域,而亲眼目睹了人类对“神”的祭拜。神的触手几乎已毁灭人类文明,而当时的我 竟尚且浑 然不觉,还沉浸在那神秘仪式的表象为我带来的,单纯的美学震撼中。 我不知道那位神明究竟是谁或什么。但我知道,自它出生以来,被第一个人类带回 到人世间, 从此大显神威。它威逼利诱,使世界上绝大部分的人都成了它的奴 隶。而它的手腕竟是如此 强硬,超越了我的想象。它不惧怕任何凡人的小智小 慧,因为它即是智慧的本身。它十分庞 大且沉重,有着无穷无尽的扩张其自身的 野心。现在,它要对我出手了。 我大喊:“快住手吧,快快停止参拜,这世上没有神 灵!” 那些人却高叫着,要我加入他们。我当时害怕的要死,掉头就跑,因为我看到 了他们眼神中 的狂热,以及那份热切的期待被辜负时,迅速滋生的恼怒和仇恨。 他们把手杖丟向我,我都 一一躲开,却还是被一枚恶毒的吹箭刺伤了脚踝。我跌 跌撞撞冲出斗兽场般环绕小丘的高大 石质建筑,沿斜坡一路向下狂奔。 我不记得 自己跑了多久。我耗尽了全部体力,倒在一片人迹罕至的丛林边缘。 人类文明又 一次将我驱逐。可我知道,与上次不同,这回是我自己的选择。
四、人类末日
后来的五十年间,我隐姓埋名,离开这片国家,到了大陆上的其他不算太远的地 方,寻找问 题的答案。我决心拯救壮美的人类文明,却不知如何拯救。我个人的 力量实在太过弱小。 我成了一个隐者。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来自哪里。我从一个 少年逐渐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头, 我没有衣服穿,就偷捡城市外围垃圾场的破麻 袋以抵御寒凉;没有东西吃,就在溪流里捞鱼 生啖。我绝不到城市里去,因为一旦 我步入现代人居住的地方,那所谓的神明就会有所察觉, 然后奴役它的仆下用子 弹和毒气试图绞杀我,或是用一种神奇的单兵机械洗刷我的理智,强 迫我加入他 们的狂欢。那种机器制作的非常巧妙,但他的内部原理,我足足用了三十年才搞 清楚。 与那些人殊死斗争的五十年间,我一本书都没读,因为无书可读。但正因 如此,我反而获得 了更多自由出行的时间,因此了解到了更多有关那神明的线 索。 第五十二年,我爆炸引发的强烈声浪震下树床。我快步冲出丛林,终于看到 了等待一生的可 怖景象。 远方北面天空的卷层云中,看不到一丝光芒。云层的后 面似乎藏了一个很大的东西,大概有 一座灯塔那么大。可是它仍然在不断长大, 仿佛从周围的云朵中汲取能量似的。那个东西随 着时间的流逝越发巨大,最后甚 至彻底把云层盖住,悬浮在半空中,成了一个小小的,混合 着无数色彩的,巨大 的橡皮泥星球。它不仅仅吃掉了云朵,还吸收了太阳向东北方向投射去 的所有光 芒,而如此硕大的物体,居然能像没有重量的流云般,轻盈地悬浮在数万米的高空 中。这是何等离奇诡异的景象! 我手脚并用地跑上山巅,看到在那颗巨大星球的正 下方,站着无数身穿红衣,头戴红帽的人,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整个方阵依然 排列成一个巨大的蜂巢形。所有的人举起一只胳膊指向 天空中的星球,而那只举 起的手中,握着先前被用来给我洗脑的机械工具。 一个衣着格外华丽的女人突然 从满是废瓦砾的宫殿后方绕行出来。她也举起了手中的器械,
而后一声令下,朝着西南面的大地猛力挥过去。巨型方阵里的人照做,这时,天空 中的那颗 大星球发出了剧烈的颤抖——它居然开始缓缓地朝着人们所指的方向移 动! 星球越移动,它的速度就越快,然而不可避免的是,失去了那些神秘器具的支 持,它逐渐难 以克服自身的重力,以一个抛物线急速地向着山岭的那一边压下 去。我爬到更高的树顶,惊 恐地看见在山脉的另一侧,居然还有一座城市,彼 时,无数居民家中的烟囱仍在向外冒出炊 烟。然而,我立刻注意到,在那座城市 的上空似乎也有类似的巨型星球,只不过与正在飞向 他们的那一颗相比,实在有 如蝼蚁之于大象。 星球翻过山巅,消失不见。我屏住呼吸。过了一阵子,天上的 那颗失去了支持,穿越云朵, 轰然坠落到地表。由于相距太远,城市被摧毁的巨 大声响,一直到这恐怖的一切映入我的眼 帘之后几秒钟,才使我的耳朵也知晓那 事实。 先前,距离我比较近的,这座似乎在搏斗中取得了胜利的城市,已有无数 区域被碾平了。 我终于理解了,为何儿时看到的废城会是那样一副景象。 红衣的 人们欢呼着冲过山岭。当天的傍晚,那些人驾着马车回到故土,马车上运载的除了 那 种操控能量转换的器件,还有一箱又一箱的,包裹严密的货品。箱子的盖上用 红颜料漆着一 个字母,我因离得太远而没能看清。 一座城市如果在生存战争中失 败,所有的人民均要一块陪葬。 当晚,我将用羽毛笔写出的数十万字的关于“人类 神明”,以及人类已逐渐消亡的古老的行事 准则“法律”的相关研究结果,全部封装 起来,藏在森林深处的一座秘密的岩洞里。做好这一 切后,我离开森林,走入城 市。
想起临行前母亲的告诫,我悔不当初。
五、风暴
“停止自相残杀吧,愚蠢的人类!”
我站在城市的中央高喊:
“使你们酿成这一切恶果的,正是你们本身!” “停止祭拜神明吧,因为它不是智慧的 化身,它是你们——你们人类文明数万年来所滋生出的 最邪恶的东西,但它的邪 恶并不出自它自身,而是来源于人类——来源于,我们人的贪婪, 人的自私,懒 惰,以及无穷无尽的欲望。” “它不过是一种粒子,可你们竟把它奉为神明,殊不知 铸造它和那些罪孽的,却是你们自己 的手和脑!你们在用宗教当挡箭牌,神化一个 本无罪的物质替你们去承担这份罪孽,人类的 理性到哪里去了?我们的智慧,真的 已经沦陷在无穷无尽燃烧至今的战火中了吗?我们曾经 引以为傲的理性,真的就此 被狂热的无视一切伦理的‘信仰‘所取代了吗?” “伟大的人类文明啊,您曾孕育如此 美妙的文化,将世界从单调变得色彩万千;但请您,请 所有的人类,睁开眼好好看 看——看看你们对这片大地,对你们自己,对你们所有尽心竭力 拼搏出来的成 果,都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破坏!” “你们——不顾伦理道德,去肆意杀戮自己的同 胞,强夺他们的粮食,占据他们的家园,只为 掠来那些粒子——所谓的“神”来敬 拜。你们——杀戮,践踏你们的历史,破坏你们的家园,不 为生存,你们所做的 一切,全是在为你们的欲望埋单,失去了目标后,一时的自暴自弃,无 所适从。” “但是,我坚信——即便世界已经千疮百孔,我依然深信——人类,一定可以重建 自己的文明! 只要我们找回智慧和理性,重拾信心,放下矛头,举起镰刀和锄头;只 要我们不再去一昧崇 拜那些粒子,而是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去利用它,让它为 人类谋福祉——终有一日,在我 们的大地上,楼房将重新崛起;在平原和山坡之 间,稻谷,小麦和羊群将生机勃勃地茁壮成 长;在每一个夏夜,天空将可见壮美广博的星辰;人间将不再有杀戮和仇恨,儿女生 下来所 先要想的是学习和了解他们的家园而非如何扼死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为 了达成这些,人类必须要重建他们的国家体系——必须要有统治者和被统治者,必 须有治 理国家所需的法律。只有法律还不够,必须在我们生活的大陆上,设定一 套完备的国际间准 则,保证国与国之间的子民不会互相伤害。” “我将我的想法藏 在了这个世界的某处。去找吧,如果这座人间地狱里,尚且有人记得天堂 的样 子。”
“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话毕,我的右臂遭到一记重击。一个少年冲上我所 立足的废墟,将我按在地上,用它手中的 机械器件对准我的脑袋。
我想着,想着,一切都结束了。
人类已丧失身为万物之灵的尊贵资格。
但,我坚信我的努力不会白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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