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谈一个关于原生家庭爱恨交织的超短片，全片主要是以一位父亲声泪俱下的独白来构成叙事主体框架。
影片开始于一扇贴了张大福字的铁门。
画面由黑屏逐渐显现出铁门的样貌，背景声音能清晰地停出有几个人在激烈的争吵。
画外音介绍说：“这是我们家的门。”
一张大大的福字挡住了“猫眼”，也遮住了它曾经受过创伤的痕迹。
画外音继续介绍，这些藏在福字后面的凹痕，是有一次父亲发酒疯，姐姐把他锁在了门外，他用凳子砸门砸出来的。
随后画外音和争吵声一并结束，画面和声音同步到了一位父亲的独白上。
他说自己逢人就夸，见人就说，自己的女儿实验中学的老师，儿子是“211”师范大学的学生。
他反复说着自己后悔了，后悔借钱欠钱给女儿买房。
后悔盼着儿子回家过年，后悔跟妻子抱怨儿子不理自己。
儿子把自己的手机号拉黑，可这个手机号还是父亲跑到营业厅给他办的，他宁愿放下手中的大事小事，也要先把儿子的事情处理好。
父亲越说越激动，眼中泛着热泪，时不时摘掉眼镜擦拭落下来的泪水。
他继续对着镜头说道：“哪怕我不是你的父亲你都不应该这样对待我。”
他继续自言自语，为什么孩子一回家就钻到房间里不出来，多年来一直尊重女儿和儿子，到头来落了个“干涉他们生活”的责任。
难道，问孩子吃不吃饭，是否按点吃饭也有错了吗？
他想不通，自己的一双儿女为什么视自己如仇人。
吃着他的用着他的，换不来他们一丝一毫的感恩之情。
即便父母错了，为什么不和父母沟通，更何况父母错在哪里？
随着父亲絮絮叨叨，反复重复“存在哪里”，父亲的对白告一段落。
看到这里，我们是否会感到这位父亲的不易和心酸，顺带谴责这对儿女的不孝。
先别着急写小作文谴责，别忘了开头画外音里儿子说的那扇铁门。
况且影片并没有结束，父亲的独白之后是儿子戳破谎言的陈述。
画面中的两张照片左边梳着长头发的是他，右边留着短头发的是他的姐姐。
可他们小时候头发的长短却是颠倒过来的。
接下来是一小段动画，儿子回忆上小学的时候他不愿理发，父亲就开着车送他到理发店，把他从巷子头打到巷子尾。
遇到来劝架的人父亲说这是他的家事。
姐姐上初中的时候喜欢扎着长长的马尾辫。
有一次父亲喝醉了，把姐姐按在沙发上，扯着她的头发打她。
母亲在一旁看着，他和姐姐一直在哭。
他家亲戚评价他们姐弟俩的头发说：“男的剪不短，女的留不长。”
影片就在这意味深长的一句话中落下帷幕。
这部名为《父亲的独白》的超短片荣获了第17届First青年电影展年度超短片大奖。
导演王国帆在过年前与三年没有任何交流的父亲爆发了一次激烈的争吵，然后他用手中的摄像机对准父亲喋喋不休的抱怨，安安静静地记录下这连通童年与现在，亲情与仇恨的父亲的第一滴眼泪。
用“鳄鱼的眼泪”去形容父亲这段自我感动、博取同情、推卸责任的对白其实并不为过。
他总在强调自己为儿女做了什么，为他们付出了多少，却对自己的恶行闭口不谈。
把自己放在受害者的位置，然后再占领道德的制高点去责怪他人，这样的做法常见于各种以自我为中心的人身上，一生也改不了，戒不掉这骨子里死不认错的习惯。
导演王国帆在接受采访时说过，拍摄这部短片时父亲是知道摄影机在对着他的，这也是纪录片必须明确告知被摄主体的基本准则。
这就更加有理由让我们怀疑，父亲的独白有不少演绎和夸大的成分。
在王国帆看来，自己和姐姐从小就是父亲醉酒发疯和情绪失控的宣泄口，母亲则是自顾不暇的旁观者。
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成长，他感觉不到爱与温暖。
父亲在乎的不是爱和亲情，他在乎的是自己的面子和利益，他只爱他自己和能有利于自己的状态。
所以，即便是父亲情绪稳定、和风细雨，对儿女好，对妻子好，也不过是为了体现自己的情感价值。
妻儿可以满足他本能的情感需求，更可以成为他暴力发泄的“肉靶子”。
王导认为，他和父亲之间类似于雇佣关系，说白了就是一种利益关系。
他认为那些与他和姐姐有同样经历的人都是原生家庭之恶的受害者，大家不必去感到羞愧和自责，要勇敢地去面对，争取先让自己强大起来，去改变和掌控自己的人生。
First官方给予本片的颁奖词说：“影片内容呈现出一个中国式家庭内部的累累裂痕，而影片创作本身亦构成一种对话，极具人文温度。”
王导说其实不止中国式家庭，东亚家庭或多或少都会受到传统的父权制的影响，反对父权也会成为他一以贯之的创作根基。
评委老师刘擎提到了尼采的“视角主义”。
视角就是一种价值选择或价值判断，任何事实都不是孤立的，都是指向某些带有价值的目标的。
所以尼采说：“视角是所有生活的基本条件”，在生活中，我们永远都无法摘下价值的这幅眼镜去观察世界。
这部影片从父子不同的视角出发，带着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观去看待教育问题。
老实说，影片中父亲循序渐进的情绪表达让未知全貌也同为父亲的我很是感动，可影片开头那防盗门上被福字掩盖住的无声却有形的暴力痕迹还是提醒着我客观理智地看下去。
直到我意识到为什么儿子留起了长发，姐姐为什么剪短了头发。
越是深情的独白越要警惕它的欺骗性，因为他一定包含了让自己深深共情的价值观，可未必就是事实的全貌。
儿子用一头长发来抵抗父亲因理发问题而动用的无端暴力，姐姐则是彻底剪掉那噩梦一般的马尾辫。
头发不约而同成为了姐弟俩对抗父权压迫和折磨的标志，这是一种影像化的情感表达，更是一种精神力量的具象呈现。
于我而言，既是儿子也是父亲。我能理解在如此恶劣的家庭环境中成长，心中只可能想要尽快逃离这个人间炼狱。
我也能理解父亲在失去了儿女的情感反馈之后那种坠入深渊的痛苦。
可我同样不能理解父亲从前用暴力和恶行换上了亲情的大门，如今又要用道德和良心去扣开这个尘封已久的大门。
我同样明白儿子无声的反抗和逃避无法从根本上解决积怨已久的亲情矛盾和挥之不去的心理创伤。
可我无法给出一个好的解决方法，只能尽可能去时刻提醒自己，把握好做父亲的分寸感，以期让我们的儿女拥有独立自主的意识，去实现自由平等的成长。
也许能解决中国式家庭顽疾的就是久病成医的那一代人，哪怕是有这样一个好转的趋势，也会是一个良好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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