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人从水里捞起来的时候,意识还是清醒的。
他的母亲已经赶到了现场,从惊吓到愤怒,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情。她扬起的巴掌落在他湿漉漉的脸颊上。
“你怎么好意思去死!跟个废物一样!”破口大骂的母亲失去了平日里隐忍的样子,甚至让围起来的群众默默往后退。
好事的围观者已经在交头接耳,“这个女的,有病,听说是嗑药磕的。”
她确实有病。从丈夫出轨后,她就开始变得神智不太清醒,偶尔沉默,偶尔大发雷霆,摔东西,打儿子。街坊邻居一开始还想着相互照顾一下,但是随着时间渐长,再热心的人也会变得冷淡。
并不是不管,实在是管不到。
骂声经常大半夜都停不下来,走廊里回音吵人,沉默已经是大家最后的耐心。
他是个可怜的孩子。
全身湿透的男生垂着头任母亲大骂,一句话也不说。手紧紧攥着,不曾松开。他并非是跳河自杀,只是重要的东西掉了。
那是他父亲送他的玉佩。
从前他也是幸福的孩子。父亲还在的时候,每周都会带着儿子和妻子出去玩。这个玉佩并不贵重,是他看中了之后,父亲买下来的。
玉佩也并非是很好的料子,不值钱,但是他喜欢。
大约五年前,爸妈大吵了一架。随后父亲摔门走了,气冲冲地大半夜开车出去了。谁能想到这竟然就是永别。
小轿车被狠狠地压着,车头被压得严重变形。明眼人一看都忍不住唏嘘,这哪是活不活的问题,这都是还有没有全尸的问题了!
他的生活从蜜罐里瞬间跌落。母亲被一连串的事情击中,情绪逐渐不稳定。先是沉默,时不时一个人坐着发愣,之后见到他就会大骂,疯子一般追着他的儿子打。
他不敢还手,更不敢还嘴。突然崩坏的家庭,伤害到的不仅仅是母亲,也包括他。他很害怕,却是害怕妈妈也突然离开。他不还手,他觉得发泄出来情绪反而是好事。
县里的人嘴不稳,传来传去变成了她是个嗑药的疯子。确实荒谬。
骂了半天,母亲发现他背在身后的手拿着东西。
“你手上的是什么!你拿出来!”
“你怎么还留着那个贱人给的东西!你也是贱!你干脆和他一起死了算了!”
夏天日照当头,但是他却感到寒冷。他不知道是因为“那个贱人”还是“死了算了”,他突然感到十分的疲惫。
母亲放不下,自己也没放下。他皱了皱眉,低下眼看着母亲。
“你丢不丢人,在这里吵,你不要脸我还要脸。”说完他转身准备离开,愣住的母亲反应过来之后满脸通红。她愣住了,这是儿子第一次反抗她。
震惊之后,更浓烈的愤怒涌上脑海。她迈开步子想追上去,却因为河塘边上的淤泥滑了一步。她没有站起来,围观的人群有人意识到事情不简单了,有人开始喊叫。
“怎么流血了!”
血从她的后脑蔓延开来,人群里吵吵闹闹,“快送医院去!”
他像是被按下了快进键,被迫一夜成长。母亲摔了一跤,撞到了头。她不再生气,不再冲着儿子大骂。她变成了植物人。
而他身边的非议从“没有爹的”成了“孤儿”。
每天他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帮母亲洗脸、换衣服,清理污物。他用每天晚上做家教换来的一点钱,给她请了护工,白天护工会来家里照顾她。每周护工来五天,周末他可以在家照顾母亲。
他的家在县里算是条件不错的家庭,这些年积蓄不少,生活并不紧缺。但是他很苦。母亲躺在床上已经整整三年,他为了母亲放弃了来自远方城市的某大学邀约,选择在本地继续读书。
错过的东西远不止一封录取通知书。
上大学后,从家到学校的路程,一趟就要一个多小时。他骑车来回。每天,他在骑车的路上会见到各色各样的人和事,那是他生活里唯一的色彩。
世界很大,他的世界很小。每次骑车穿过县里热闹的街市,他喜欢看热闹的小吃摊,喜欢看撒娇的孩子,喜欢看店里的老头抽着烟和他点头微笑。
那简单的一个小时,是他每天可以松口气的时光。
当道路在家门口逐渐消失时,他眼里的光也黯淡下去。有时候他也会很恶毒地想,为什么不抛弃这个破旧的家,随便找个地方,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往,安静地开始新的生活。
但是他做不到。
他就是溺水的那尾鱼,明明知道跳跃水面就可以获得新生,但是仍然离不开水。他锁好了自己的单车,发现家里有人来的痕迹。
不会是小偷吧。他紧张地躲在门外,手里拿了一根木棍。
他在学校的时候,有听到同学在议论最近的新闻,有一窝毒贩子在x市被抓了,但是跑了一个人,还是他们这里的人。现在下落不明中,公安局已经出了通缉令。
猛地想起这茬,他手心开始冒汗。里面的人开始翻箱倒柜,似乎动作很气急败坏,丝毫没有注意屋子外面有人从虚掩着的大门进来了。
他高举着木棍,准备狠狠地敲下去,对方也察觉到了身后有人,惊恐地扭过头。
浑身的血液冲上大脑,像是逆流的鱼儿终于激发了最后一点力气,猛地冲击,但是瞬间过去,脑子又是一片空白。他的手没有落下。
他颤抖着地从牙缝中发出单音节,“……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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