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人归他乡
田福满从忠民工作的地方又回到了他生活了近五十年的故乡郝庄村。
田福满曾经在百度地图上找过这郝庄村,可别说,现在科技发达了,哪儿都能找到。用鼠标点击找庆阳再放大找柳园,再放大就能看到郝庄,再放大还能看到郝庄一幢幢的二层楼,就像刻意规划的一样。多年没回村的人保证认不清谁家是谁家了。
从地图上看,郝庄村在方圆几个村中不算小村,百度百科上还能寻的见简介:郝庄村位于柳园镇政府东3公里处,临候路贯村而过,交通非常便利。占地面积300余万平方米,总耕地面积达4625亩,全村共有6个居民组,447户,总人口1786人,党员58人,现外出经商人员达950人。
这不知道是谁给百度百科说的村里的情况。不过说的没差多少,村里多一半人都外出了,要么做生意要么打工。要说北京的五六环是
"睡城"。那他郝庄村就是"春节村",人们都是过年的时候才回村,在村里的豪宅里享几天"福",每年过了初五,人们又陆陆续续都回到城里的格子屋。
现在正是农历六月。
村里白天大路上能见到的都是没有劳动能力的老年人,要么是看小娃娃的年轻媳妇,要么是半病的,剩下的就是耕地的了。大多数门都关着呢。一般白天,在家耕地的人得打开手机放着歌,不是村里人音乐修养提高了,而是因为村里人少了。一半人外出了,地就承包给在村的人,平均每人得多种好几亩地。一个人在敞天地里干活,周围都没人说说话,怪吓人哩。一方面壮胆,一方面也是为安全,村里人多半出去,就给小偷强盗留下了机会。地头的电动车丢是常事。在地里不放放音乐,如果不让其他干活的人知道这片地有人,说句难听话,被人割了肾的事都有可能发生。
白天都冷清,更何况晚上。
田福满再都感觉不到白天地被烤的余温,再也感受不到晚风拂身的惬意了。其实以前也没感受过,也许身体有感觉,但是心理装的杂七杂八的事,哪有空去看风看雨看云看土看树看草呢。
现在是有时间去看看这一草一木了。郝庄村大面积种植的都是果树。这一片片果树地就是农民的活路树,可不知道连着这几年是怎么回事,大前年三月一场霜冻,果花就冻死了不少,树上没果。前年果树大年果子太多价钱又上不去,去年果子正常没但果客却稀少,几万吨果子不能指望网上销。今年竟来了一场四月冰雹,果子打了一多半,往年五月果树套袋得雇人,干活利索的人把自家活干完还能给别人打工挣钱。今年倒好,得满树上找果子,果少还费功夫,套完袋,人都闲下来了,又到处打听哪有挣钱的活。五六十岁的人在村种地是能手,到城里头只能干看门扫地的活。这些活又能挣多少钱。
话又说回来,虽然庄稼户连年喊种地越来越不收,打工的怨钱越来越不好挣。但每年过年村里都会多几部新车,多一两户两层楼。以前回来大家聚到一堆都在谈看谁家光景好谁家有车,谁家房干了。现在回来都在算,谁不会过光景谁家没车,谁家房还没干。
开起门来光景蒸蒸日上,关起门后日子水深火热。蒸蒸日上和水深火热都是个人的选择罢了,真的是怨不得天怨不得地。毕竟现在任谁的日子过得再不好也不会饿死了。
哎,怎么可怜起别人来了,人家再没钱赚但有命呀。命就是本,自己连本都没有了。不过谁知道会不会有人步自己的后尘,饿不死愁死了呢。
胡思乱想之际已经来到了老父亲的坟前。
老父亲的坟就在大哥田福金的果树地。当年挖墓挖掉一颗果树,灵车走果树地时又伤了不少树,过后听说大嫂子没少埋怨哥。哎……怎么想起这了呢。
每年都是除夕给先人上坟,他们兄弟几个才来一趟,放炮烧纸磕头。老父亲的坟明显小了不少,毕竟十多年了,往下陷了。但是坟还很干净没多少草,大哥心理还是有爹呀。他田福满哪有给父亲坟头拔过草呢。
爹呀,你走的的时候只有六十岁,多年来一直可惜你走的早,那个时候我才三十六,老觉得老人没跟着自个儿享福,一辈子苦受尽福没享。现在才开窍你走的早有走的早的好,少生了多少气,也少受多少痛苦。我看到我娘的样子才觉得走的早也算是福。多年来,对你心理老有"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但是也没有把这遗憾弥补到娘身上。"老待养而子不在"对娘来说是心在流血呀。人说我不孝说的对着呢。
再跨过一行地,不远处就看到了大侄子田国栋的坟。国栋你是晚辈,你叔就不给你磕头了。你媳妇给娃娃带走就带走吧,娃娃还是跟着妈生活好,是你妈想不开呀,他不管到哪儿身体上不都留着老田家的血吗。咱这一大家子最苦的就算你爸了。那时我还安慰你爸就当你从来没来过。其实我心里知道,一件东西拥有再失去都和从来没拥有过根本是两回事。更何况是他从小抚养成人的儿呀。但是这苦谁都替不了他。不说了,不说了啊。
再往前不远处是大嫂子的坟。都不记得在嫂子跟前称呼过"嫂子"二字吗,大概没有。哎嫂子我们兄弟之间的事你们当媳妇的就不该插手,你说说给我们之间惹了多少事,算了不提了。你也是个苦命人。
转眼之间天就亮了。
田福满来到了他自己的"别墅"跟前。这别墅是后买的新院基,就在村口,大马路旁边,所有进村的人都能看到,门前种了一排冬青树,直逼眼前的是大红木门,门檐铺着琉璃瓦,二层顶层都铺着彩钢瓦。靠街外墙全部贴着灰色的大瓷砖。上门坡,先看到两座小狮子,表情不一。抬头看"阖家欢乐迎富贵,满堂欢喜永平安"的春联还挂着呢。
二哥说对了,这房子落成他确实没在里面睡过一觉。这房子这是他第三次来,第一次是去年五月端午乔迁请客,第二次就是春节,第三次就是此时。
每年五月端午郝庄一年一度集会,除过做小买卖的人来村里摆货,村大队还有锣鼓队,秧歌队在街里游行。村里赚钱的人还会请一班人在学校旁的大戏台唱戏,甚至还有名满庆阳的名角。所以每年,不但邻村的人会过来赶集唱戏,本村有的人还会特意从城里赶回去看热闹。
他田福满就是在去年五月端午前回老家,特意请客吃饭,而且是只请客不收礼。宴席摆了三天,一共下来大概一百多桌吧,不光如此,去年的戏剧演员就是他花钱请的。
可谓是赚足了风头,四邻八乡一下都知道他田福满是个人物了。那个时候确实感觉到个人就是成功了。看谁还说他田家没人,田家有他田福满撑着呢。
那几天在这家打麻将,在那家喝喝酒就是没在家睡上一个安稳觉。
第二次回家,二哥已经出事了,天天得往医院赶,在家基本就没待。
进入大门先看到上写"鸿福盈门"下写"福"字四角印花的大照壁,不过这照壁是可移动的,有车需要停在院内时,照壁墙可以移开。
门房是给老人准备的,低下没铺瓷砖,以防老人滑倒,还盘了炕。门房对面就是正屋了。上下加起来三百平米。一层有大客厅,一间主卧两间客房,还有娱乐室,厨房,餐厅,储藏室,吧台,鞋柜,卫生间,上二楼也是大客厅,并有两间卧室,一个儿童房,书房,衣帽间,卫生间。所有房间都安暖气。和城里的差别就是没有天然气。屋后没有人家,所以从二楼的房向外望,视野尤其开阔。谁到这屋,都说这屋干得美。
确实造价一百万呢。鹏城的房子才四十万。
此时屋里沙发上已经坐了不少人了。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不知从哪一代开始,村里年龄相仿的人到一定年龄会组成一组,土话称为"会子处",然后再选一个会长,他这一把共二十多个呢。会子里如果谁有事,会长都给大家通知。
想必现在大家都知道他田福满不在了。
亲兄弟在一块沉默哩,但是一把朋友在一块还有的聊。
这一次主题肯定都是围着他福满。他的病,他的孩子们,他哥和兄弟的事,他的后事。
福满听到跟娃说:"听说梁梁的媳妇好像还没嫁哩,要不我过去说说,看两个人还能复婚吗?"
有人回:"问问吧,满满不在了,咱得替他操这心,满满这一不在,梁梁估计能懂点事,给女方说说好话,试下,外一行呢"
跟民说:"满满这事过完了,我就问问"
当时这门亲,开始就是跟娃牵的线,他跟媳妇那头熟悉,后来两娃闹翻了,媳妇娘家还埋怨跟娃哩。媒人不好当,但是今天还能说出这话,着实让田福满感动。
田福满听到黑蛋说:"听说,园园的男朋友和人家的爸妈也过来了,要是这的话,也劝劝凤英成全两个娃"
有人附和道:"对着呢,现在都啥时候了,咱村里多少娃娃娶不下媳妇都从外地领呢,人家都远嫁哩,再说现在交通发达,都有车哩,去哪都方便。现在微信视频都这么方便天天都能聊天。之前他俩想不开,现在满满不在了,凤英估计对娃的时也能想开点了,咱就推一把吧"
福满听到民娃说:"哎,你们还记得满满那个二闺女吗,出了月子就给他表亲的那个,听说那女学习特别好,高考就考了六百多分,上的名牌大学,现在估计都毕业了,要不给他亲戚说,叫娃回来认下她妈,多一个亲人对凤英来说多一份安慰"
有人答道:"听说那边抱下这二闺女后人家又生了一儿一女,那边大人和满满这边有亲戚关系,也知道这两年他们家里的事,估计好说话,就怕这闺女难办,有二十六吧,突然给人家说,你不是亲的,然后又说你亲爸死了,那个时候你爸重男轻女把你送人了。……你说娃哪能接受?"
有人说:"都二十六七的人了,学习又好,过了多年了,还能怨恨他爸妈吗?得试下嘛"
民娃说,要不我一会就去说说,说不定下葬之前孩子能赶过来呢。
福满听到兵娃和强娃在抬杠,
一个说:"这怂满满去的真不是时候,人家都这么忙,还挣不下钱,大热天叫人跑来跑去,还得给他行礼钱"
另一个说:"你这熊货,快五十岁人啦,你将来挑个好日子,别挑正月,正月过年喜庆理,别挑二月,二月播种,三月疏果花,……腊月天冻哩"
那个接着说:"这还不让我死啦"
另一个说:"你结到世上好,我们天热不用晒,天冷不用动,也不给你操心也不行礼不帮忙"。
福满又听民民说:"你说咱们一把要不要去看看他老娘,和老太太坐一坐"
有人立马摇头:"不行,看着咱们,老太太更难受,你们都好好哩就我娃不在了,更难受"。
慢慢的,福满不再注意他们在说什么了,而是一个一个看过去,突然间觉得老伙计一下子老了好几岁,跟娃走脚跛了。黑蛋两年前也发生了一次脑梗。民娃说话有时候都带喘的。哪一个人家里都有一大堆事。 从小伙伴到老伙计几十年了,年轻时候打打闹闹,现在过年每年吃饭喝酒打麻将,是狐朋狗友,也是兄弟,这辈子缘分尽了。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兄弟我先走啦,你们各自珍重。
这时,有人过来传话,人拉回来,你们会长叫你们都去老院基呢。
虽说昨天早上人不在了往回拉,但是异地遗体运输是个大问题,从北京运回来,手续非得齐全。费了好大的劲,下午才定好靠谱的殡仪车正式出发。
偏偏二零一八年,一进了农历六月,北京的雨就下了没停气,要么早晨下要么晚上下,其实全国绝大多数地方都有雨,从北京回来跨几个省,车有时要冒雨前进,到了检查站,灵车手续检查还多,这都第二天早上了才到了家。
遗体被转运到灵堂,顷刻间就听到灵堂一片哭声。
田福满到了老宅,外门对联都贴好了。
急病临身抢救无效匆归速走实可惜,
倾刻丧生与世长辞抛妻别子真伤心。
田福堂进门,他这老屋是真简陋,坐南朝北,两间门房,一间东房,东方就是厨房,然后西南角是茅房。他在这里生活住了二十多年呢。就是院子底大,临近灵堂的两边放着花圈。台阶下面,桌子帐篷都拉进来了蜷缩在一角,一条龙的厨子也就位了。
田福满看到灵堂的门联写着:"子未立离父怎能自顾,老已迈送子如何不痛",看到这,田福满决定不进灵堂了,他看到隔壁房间座满了人。慧娴座在凤英身旁,对她说,俗话说生死路上不分老少,人到世上都有任务哩 ,谁的任务完了,谁就走,他的命到那了,其实也没受多少苦,你可得想开点,后头娃娃们结婚还得靠你哩。
跟娃媳妇说:"一会儿说不定梁梁的媳妇也过来看呢,我跟她妈一说这事,媳妇马上就说过来看看你,媳妇是善良的人,人家能过来,他俩就有复合的希望呀"
民娃媳妇也附和道:"对呀,听民娃说你的老二闺女愿意认你们呢,过几天也从北京回来了"
凤英从出事到现在都没哭一声,现在眼睛终于流出了眼泪。
凤英的娘家嫂子正和园园对象爸妈说话呢。
田福满离开偏房。
他听见他哥还有凤英哥给会长说,天太热,要不不等了,今天就入土吧。会长当时有这准备,就说啥都好了,灵车到了。
这时国梁过来找到了会长说:"叔,在屋这两天多亏你安排了。你看我能帮上什么忙就到灵堂叫我。"
望着这个和自己长相颇为相似孩子,田福满心理觉得安慰了很多,这才几天就懂事了许多。臭小子,看来只有爸的离开能让你成长呀,一直都以为没有我,你活不成样子,看来我又错了。我走了,你们都好了。
会长给国梁说,马上要下葬了,你刚从北京回来休息一下吧,一会儿要披麻戴孝给你爸顶盆里。其他事不用你管了。
虽然有所准备,时间还是有些紧,庆阳这块地方起灵前都讲究戏曲祭奠,得给殡葬一条龙说让唱戏的人赶紧化妆,让灵车赶紧就位。得给厨师说,准备酒席。得赶紧通知所有亲戚今天过事。得通知街上行礼的人下午过来吃酒席。
这么急,会长一喊,门外的帮忙人都进来了,媳妇们剥葱剥蒜,蒸馒头,烧茶水。村里人聚到一堆就是聊闲天,主题还是他田福满,他得的啥病,为啥得病,园园对象拿的什么礼就是这些话。这些人都是最后见了。别了,乡邻。
田福满怎么看见东头的憨憨老汉在门洞坐着呢,还念念有词,憨憨老汉脑出血后留下一条命,多少年了话说不清,咋在这呢。
"满满,满满,你记着你到阎王那,问问阎王是不是把我忘了呀。叫阎王给我往前排呀"
满满望向黑衣人,黑衣人查看他掌心的记录,早着呢。
老叔老叔,对不住喽。
大概一点钟,日头不像中午那么毒了。棺材移出,孝子们披麻戴孝在门口跪成三排。那唱戏的女的穿着一袭白衣也是披麻戴孝的模样,小碎步移到灵前,乐声同时响起。
唱的是戏曲剧目《秦雪梅吊孝》选段
"见夫灵悲声大放,哭一声商公子我那短命的夫郎。
……
扶灵柩我心如刀绞珠泪簌簌,哭了声商郎夫你真来命薄。
……
商郎夫你一死可是苦了我,撇得我—— 孤苦伶仃伶仃孤苦不上不下可是死可是活?
奴的夫既要死怎不叫着我?怎不叫我与你同死免受折磨。
……
"
这一段真是催人泪下。
凤英啊凤英,我对不住你,这二十年来哪有好好疼过这个女人呢,生二姑娘时,一听说是闺女,他根本都没瞧上一眼,月子里一次都没看过她娘俩。把孩子给别人也没有考虑过她的感受。她是生育工具,是厨子,是自己的出气筒,是保姆,是同事,是搭档?从没有好好想过这个问题,说我无情对着呢。
该告别的都告别了。
走,走,走
一声起灵,烧枕头,摔盆,轿夫起杠,纸钱飞舞,灵车发动,唢呐响起。
四 魂归故里
田福满对黑衣人和白衣人说,我们走吧。
白衣人之说,明白了?不再待一天了。
田福满说明白了,走吧。
他们去了哪里?
不知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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