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六点半,离闹钟响还有半个小时,我已经醒了。
猛烈咳嗽,吃不下去东西,接着是胃疼,这些症状在夏天将尽的清早像一盏盏信号灯次第亮起,它们是要告诉我:该出发了。如果这是一种病,那么它的名字应该叫做“临行综合症”,而我肯定是个屡医不愈的病人。
我在家里小心翼翼地走着,轻得连猫也没有惊醒。整个屋子还笼罩早晨即将消失的淡淡的阴影里,像是上了年头的画。家里的东西,一件件好像静物画里的物品,安宁沉静,明明是昨晚来不及收拾落下的残局,现在看起来却都好似精心的摆布与安排了。铁壶上的一斑锈迹,地板上轻若无物的一缕猫毛,茶几上滚着的几颗糖炒栗子,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事物比它们此时此刻的平淡无奇更让人值得留恋。它们仿佛少言寡语的老友,一夜没怎么睡,早早起来为即将出发的我送别。
窗户外面仍是一片绿色。年轻的父母上班去了,爷爷奶奶推着婴儿车,慢悠悠地走着。对那安卧车中的孩子来说,这是又一个长长的白天。由于总是躺着,蓝天和天上零星的几朵云是他们最熟悉的景象。耳边响起的阵阵蝉鸣和老人的轻缓语调是他们最早接触的音乐。这景象,这音乐,让白天显得更长了,好像远山一样绵延到目不可及的地方。他们睡着了,再醒来发现自己在帷帐一样的夜色里,一天结束了。明天的白天又是长长的。就这样,直到有一天,他们忽然感到那些白天短得就像不曾存在过一样。
在出发的前一天我的耳朵里响起秒针“咔哒咔哒”的声音,无论附近有没有钟表。我按着清单,一项一项有序地完成各种准备、道别以及最后的放肆。时间跟着我,像是最耐心的父母,总在游乐场里空无一人将要关门时才轻声说:“我们该走啦。”我小心盘算着那些遗漏或来不及做的事情,一边是遗憾,一边是小学生忘记做作业时的惶恐。临走的时候永远是忙忙乱乱的, “一切准备就绪只待明日上路”似乎永远是一句梦话。
至于“走”或者“出发”,总归是个过程,而不是按下按钮后的瞬间结果。去飞机场的路上,我嘀咕着:“我正在出发了。”在机场书店里翻开一本杂志,一个人写了一篇《回家的下午》。“回家的下午”,蜜一样的五个字,闪着金光,细细地淌着。我站在原地,痛饮这苦酒一样的离家的早晨。酒滑向喉咙深处,留下一道银灰色的灼痕。
明年。明年,我又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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