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叔七十有几,不驼不弯,身型瘦小,眼睛溜光,一眼看去,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人。
不过,板叔不卖东卖西,打年轻时起,他卖的就是医术神灵。
我二姐生来哮喘,母亲无钱送医,逢二姐咳喘发得厉害,就会请板叔来家一趟。我看板叔怪怕,站得远远的,见他手指二姐,叽里咕噜一番,神手一抖,火光一闪,一纸黄钱,化灰落碗,二姐闭眼喝下,板叔拿上母亲送的东西走人,完事。二姐有时好转了,有时依旧,我小心里不免对板叔远远滋出几缕白眼。
不过,村人都说,板叔孝顺。他兄弟二人共侍老母,一月一轮转。每到板叔这一个月时,老母亲一天三餐,顿顿热饭热菜。板叔婆娘偶尔眉眼带霜,语含讥诮,板叔听见,立时瞪眼板脸,吼天捶地,如雷公下地,吓得婆娘瑟瑟发抖,一声不敢出。一个月满,板叔送走老母亲,日子不会错过一天。兄弟时常冷锅剩饭,老母亲有时饿过餐,板叔只当没看见,直到下一个月,再把老母亲接过来。
老母亲85岁上走了之后,板叔像从村里消失了。除开大过年,平日里偶尔回来一趟,漫山挖药草,大麻袋背走。他婆娘说,板叔给人瞧肝病灵勒。有村人回来说,见到板叔了,大街边上支个摊,正给人算八字命呢。
几年过去,板叔回来,村头平地里竖起一栋二层楼,一色红砖到顶,玻璃窗闪眼,让依然蜗居土坯房的村人好一顿艳羡。房子建好,板叔又不见人了。
等板叔灰发渐白,不再东飘西荡,回来长居的时候,已然时移事易,他的二层砖瓦楼竟然显得老旧了。原来年轻力壮的村人都进城打工,几年功夫,只一村老少留家,不少家却也变成了钢筋水泥的三层小洋楼。
村民们一鼓作气,集资修路,外援而外,村里均摊800元一人,连村里吃低保的困难户都借钱交了,说就愿意出这钱。板叔一家没交。村长走到板叔家,说:“全村嫁出去的女子,人人出了几百几千呢”,板叔脸黑牙硬:“不交”。板叔嫁到城中村的女儿倒是托人带了钱回来,板叔扣下了;离婚带了俩孙子回村住的儿子只说:“没钱”。
溜光的水泥马路盖上了蜿蜒的泥巴路,终于通到了小村家家户户门前,村人好一顿烟花炮竹庆贺,一村欢腾赛过大年。板叔在自家门口的荒草坪前,点香烧烛,拜天拜地,叽咕咒骂,不知对谁。
板叔的孙子在乡中学念书,一天班主任碰上一个村人,聊天问:“你们村某某家特有钱是吧?很大气哦。”村人问为啥,班主任说,你们村的几个孩子都住集体宿舍,就他家一个孩子,跟别村有钱人的孩子一样,放老师家。别的家长每月给800元,他家的每月一定给900,不多收他的还生大气。
自此,全村人视板叔一家为空气,出入都不搭理。
年前村里老义叔过世,因村小人少,满村到齐料理后事。板叔不请自来,穿梭其中,无人跟他父子搭话,他指挥儿子帮东帮西,殷勤之至。阳光底下,一头汗珠,从白头发上滴到泥地里。
老义叔棺材出村,绕过板叔家砌在村口的猪圈。
数年前,板叔翻修猪圈的时候,村人说:“板叔,这对面是老满叔家住屋,挪不动,您这回可砌进去远点儿,人满叔也好住,路也好拉直进车勒。”板叔脸一板:“我家又没车,我的地儿随我用”。把猪圈反砌出来两尺,让村口路生生来了个拐子弯。几年后,板叔在城里驾校当教练的儿子,也天天开着教练车从拐子弯处早出晚归,弯进弯出。
板叔望着棺材远去,精明溜溜的老眼,一时有些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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